我从医院里出来时,头上、手上、膝盖上都裹着白白的纱布。回到村里,邻居们知道我为部队捉猪光荣负伤,都来看我,称赞我做了一件好事。只有父亲对我怀疑,他说:“捉一头猪,怎么会弄成这样?”
在父亲面前,我从来不敢说假话,他那严厉的目光,能把我的心底看穿。’我只好老老实实把事情的真相对父亲说了。父亲听完,沉思了好一阵儿,说:“你跌成这副样子,但换来皮肉痛苦的教训,是大幸呀!”
我弄不明白,偷鸡不着蚀把米,怎么会是大幸?
父亲看我一眼,说:“如果你把猪牵回家,部队的人寻上门来,把猪要回去,影响了名声,名声的教训,是小幸。”
我说:“那不幸呢?”
父亲瞪眼望着我,挺严肃地说:“你把猪牵回来杀了,吃了,没人知道,没有教训,那才是不幸。”
这怎么是不幸呢?我眨巴着眼睛,望着父亲。
父亲说:“你不该拿的拿了,不该吃的吃了,贪心有了,人品没有了,怎么不是做人的不幸?”
该死,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道理!
父亲又语重心长地说:“你千万要记住,贪是贫的壳,越贪越贫,世上没有靠贪能富得太太平平、传子传孙的人家。”
父亲虽然只是一个庄稼人,没有什么学问,但他这番富有哲理的话,就像重锤敲着我的心弦。我的伤口虽然还在疼痛,但这个教训已经深深地烙进我的心里。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不该拿的别拿,不该吃的别吃。我牢记着父亲的话,几十年过去了,人不懒,心不贪,嘴不馋,手不长,每一天都活得心安理得。父亲的话,使我终身受益。
海龟没有吃到香蕉
文/张抗抗
不动声色又满是声色地写出了现实生活中的父亲的奋斗与疲惫、希望与失望、痛苦与无奈,读来实在令人怦然心动。
D有一个可爱的三岁女儿,对女儿一向有求必应。他的工作单位离家近两小时路程,为了减少往返,他总在周末才回家。每次回家,女儿在晚上临睡前必要让他讲个故事。一年过去,什么大灰狼小白兔,他肚子瘪瘪塌塌早已被搜刮干净。
女儿却不肯善罢甘休,抱着他的膝不肯上床,连妻也哄她不好。
他满心焦虑。虽是周末,晚上他还得赶写一篇文章,研究所的头儿亲自点名让他在一个学术会议上发言,他将有机会在同行面前充分展示自己的实力与才华。
爸爸讲故事呀,女儿纠缠不休。
讲什么呢?他真没有时间。发言关系到对他实际水平价值的确认,听说很快就要评职称了。
他突然记起在当天报纸上看到的一则趣闻。当时无意瞟了几眼,现在倒可以用来对女儿滥竽充数一番。
从前,在一个海岛上……他开始尽量耐心委婉地对女儿娓娓道来。那儿的人家家户户养着一种大海龟。海龟像一只小桌子那么大,有很硬的壳和很粗的爪子。那个海岛上没有汽车没有自行车也没有小毛驴,这个人要到岛上另一个人家去串门,就骑着海龟去。海龟最爱吃大香蕉,它的主人就坐在海龟背上,用一根细杆子拴上一根绳,香蕉就悬在海龟脑袋上,离它只有几步远,海龟想吃香蕉,就开始往前爬,可它一爬,那背上的人手里的香蕉也往前走了,它怎么也够不着,于是它就拼命往前爬,它爬香蕉也爬,就这样它背上的人就顺利到达了目的地……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睡着了,腮上挂着浅浅的酒窝。
他连续昼夜伏笔奋战。发言很成功,获得大家的好评,文章将被收入当年的年会专集。有人私下议论,说他虽是助研,实际上相当于副研究员的水平。
转眼又到了星期六,他去幼儿园接女儿回家时,才想起这一星期忙得昏头昏脑,竟然又忘了给女儿准备故事。
出乎他意料,女儿临睡前忽然对他说:爸爸,今天你还讲那个大海龟好不好!
他松了一口气,却纳闷女儿何以对这大海龟如此感兴趣。
……就这样,骑着海龟的人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他敷衍了事地讲完了故事。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同女儿亲近的情绪。他心里实际上还在惦着自己的职称。
如果这次能评上副研,他一家三口就有希望分到一套两居室的住房,工资也可增长几十块钱,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昨天上头又给了他新的任务,他必须在一个月内,评出一部有关W理论的二百页的专著,三个月内编出一部新的辞典,六个月内与人合写出一部有关W理论的评述……他不知道他如何才能做完这些事。
那骑海龟的人到地方了以后,到底怎么样了呢?女儿竟然破例没有睡着,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他问。
他说,骑海龟的人到地方了以后,就把海龟整个儿翻过来,一翻过来它就不能逃跑了,只能乖乖等它的主人去办完事,再把它翻回来骑它回家。
女儿似还要问什么。他不耐烦地拍拍她的后脑勺,把她交给了妻。
为了不受干扰地在规定时间内全部完成以上任务,真正奠定他在学术界的地位,他索性把铺盖搬到了研究所,黑夜白天泡在图书馆资料室里,不这样做就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领导对他的信任。一个几百人的研究所,老的老,小的小,真正能顶用的还是他这样的中青年骨干。但无论怎么辛苦,他觉得前面总还有个盼头……半年后他第一次疲惫不堪地回家,心里如释重负。女儿见到他,目光转向妈妈,那句话没问出来:这个人是谁呀?临睡前,破天荒第一回并不缠他讲故事,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回,终于问:我想起来,上次你讲的大海龟,后来到底有没有给它吃香蕉呢?
他一愣,含糊回答可能是给了。女儿却不满意,又问他到底给了几个,他说一大串,女儿又问是不是每次都给,他茫然……星期一上班得知职称名额已定,他因年限不够,没有希望晋升;工资不动,住房当然暂时也不能动了……他感到浑身骨骼疏松……不知怎么他想起了那只海龟,他如果告诉女儿,人并没有把香蕉给海龟吃,对女儿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他不忍心。
父亲没有赴约
文/[美]罗伯特·诺格斯
我们看到的,是一位美国父亲的形象。这是一位浪漫而又诚实的父亲。
这个故事发生在风景如画的国家丹麦的小客栈里。这种客栈通常供应游客食物和饮料。并且这儿的人们都讲英语。我和父亲因为生意上的事,也因为旅游来到了这样的客栈,过着愉快的时光。
“我希望母亲和我们一起在这儿。该多好呵!”我说。
“如果你母亲来这里,带着她去附近旅游一定非常惬意!”父亲说。
年轻时他曾经在丹麦旅游参观。我问:“您自那次旅游后离开此地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哦!”大约三十年。我依稀记得路途上曾经到过这个客栈。”他朝周围看了看,沉浸在回忆的气氛中。“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突然他沉默了,我看见他的脸变得异常苍白。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我发现一个太太手里拿着一托盘饮料站在一群顾客面前。看得出她从前也许很漂亮。但现在发胖了,头发显得有些零乱。我问父亲:“您认识她吗?”
“从前认识。”他说。
这位太太来到我们桌前,问:“要饮料吗?”
“我们要啤酒。”我说。她点头答应着走了。
“她变得太多太多了。感谢上帝!她没有认出我,”父亲轻声低语,手里拿着手帕做了个鬼脸。“在遇到你母亲前我曾经认识她。”他继续说,“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到这里来旅游。她当时是个年轻可爱的少女,温文尔雅,妩媚动人。我们疯狂地相爱了。”
“母亲知道此事吗?”我突然愤愤不平地说。
“当然知道。”父亲焦虑地看着我,轻声说。我能感觉到他此时的窘迫。
我说:“爸,您大可不必……”
“假如你母亲在这儿,她将告诉你这一切。我不想让你为此操心。那时我对她和她的家庭来说完全是个外国人。当时我的生活完全依赖你爷爷。如果她跟我结婚,她不会有任何前途。所以她的父亲竭力反对我们的风流韵事。当我写信告诉父亲我想跟她结婚时,你爷爷便拒绝提供哪怕是一分钱的援助。于是我不得不返回故乡。
但是临走前我们见过一次面,我告诉她我必须回美国去借些钱几个月后回来便跟她结婚。
“我们知道,”他继续说,“她的父亲可能会拦截我们的来往信件,所以我们决定我将简单地给她寄一个纸条,告诉她我们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在那里我们将举行婚礼。
然后我就回美国贷了款并写信告诉她见面的事。她收到信后复函说,‘届时我将如期而至。’可是她没有去。后来我了解到她在约定日期两周前和当地的一个客栈老板结婚了。她没有等到我们预定的时刻。”
接着,父亲说:“感谢上帝她没有赴约,回家后我遇到了你母亲,我们过得非常幸福。我们常为这件年轻时的骑士故事说笑寻开心。我提议将来你把此事写成文字。”
那位太太拿着啤酒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是从美国来的吗?”她问我。
“是的。”我说。
她微笑着说:“哦,美国,令人神往的地方。”
“是的,你的许多同胞都去了美国,你考虑过此事吗?”
“不是我,不是现在。”她说,“很久以前我曾经想过。但最后我还是留在了这里。留在这里挺不错的。”
喝罢啤酒我们离开了客栈。我问父亲:“爸,您给她的信上的日期是怎么写的?”
他停下脚步,掏出一个信封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像这样,”他说,“12/11/13,就是说一九一三年十二月十一日。”
“不!”我惊呼,“在丹麦和其他任何欧洲国家不是那个日期。在这些地方,人们按日、月、年的顺序写日期。所以你写的日期不是十二月十一日而是十一月十二日!”
父亲用手捂住脸。“哦!她到了那里!”他惊叫道,“只因为我没有赴约,她才跟别人结的婚。”他沉默了片刻。“还好!”他说,“我衷心祝愿她幸福。实际上看来她似乎确实如此。”
当我们总结此事时我突然说:“这真是件幸运的事,否则不会遇上我母亲。”
父亲双手放在我肩膀上,温和地看着我,微笑着说:“我是双倍的荣幸,小伙子,不然的话我既不会遇上你母亲更不会遇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