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新年
文/傅东华
每个新年终了时的那种悲怆情调他们却也尝不着,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幸福?而且当他们的父亲过着这样的新年的时候,他还没有做中学生哩。
中学生杂志社邀我谈话的那天晚上,母亲从故乡到上海。女儿娟,儿子浩,都特地向学校请了假,和我一起到车站迎接。
母亲接到了,在别后的琐屑家庭谈话中,提到明年是父亲的七十阴寿。那时我心里正被《中学生》编辑出给我的题目“新年”占据着,乃至提到父亲,这才像通了电似的把新年的观念和父亲的形象融合在了一起。
是的,自从我能记忆的时候起直到我童年的终了,每个新年的回忆里总是父亲的形象居于最前列。一到腊月初头,父亲的面容就变严肃了,账目要清理,年事要备办,一切都要父亲独个承当。有时候,父亲紧皱着眉头,双手互相笼在袖筒里,默不作声地在房里整日地往来踱着,我们都知道他正过着难关,于是新年将到的喜悦就不觉间给父亲的同情所销毁。
但是到了谢年的晚上,年夜饭照例是十大碗,照例一到上灯就开始。那时街上讨债人的行灯还正往来如鲫,我们却已安然团坐吃喝了。为了这,父亲总很郑重地对我们说:“我们能够这样不容易了。”
元旦早起,父亲就穿着廪生的衣冠开始请神供祖。正厅中心的方桌上这时挂上红桌帷,朝南一张椅子上披上红椅罩,上面竖着一个纸神马,桌上供着纸神盒:这就是过新年的主要背景了。在这背景上演着过新年的节目的就只有父亲一人。我们都是看客。我们看过他必恭必敬地拜祖宗,看着他送往迎来地招待贺年客。这些,在我们都是过新年的有趣的节目,在父亲却是严肃的义务。啊,我是直到现在才了解这种义务的意义的。
到了灯节,每夜,父亲总领我们到别处看过一遍,这才回家等着,等到灯行到我家门口,我们全家人就都站在门口看。行列的末节是关圣帝君的香亭,前面有灯伞仪仗,伴有细乐,后面四面尖角旗,一面大帅旗,都挂着灯笼,也有一副锣鼓伴着,总是呼锵地敲的那么单调。我们听见这声音,总感着一种兴会完全的不快,而父亲每夜又必加上一句结束词:“好啦,好啦,明天再看啦!”这使我们愈加觉得难过,最后一夜他只换了一个字,单调却悲怆得多:“好啦,好啦,明年再看啦!”我们听见这话时的感触是难以形容的,但也直到现在,我才十分了解这话的意义。
父亲去世已经二十七年了,故乡废止行灯也已有了好几年,即使他活到现在,也已不复得“明年再看啦”。
娟和浩都不曾见过祖父,不知祖父怎么个样子。他们自己的父亲也不会像祖父那样过新年给他们看,这是他们的不幸。但是每个新年终了时的那种悲怆情调他们却也尝不着,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幸福?而且当他们的父亲过着这样的新年的时候,他还没有做中学生哩。
我的父亲
文/梁漱溟
我在父亲面前,完全不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压迫。
促成我之自学的,完全是我的父亲。所以必要叙明我父亲之为人,和他对我的教育。
吾父是一秉性笃实的人,而不是一天资高明的人,他做学问没有过人的才思,他做事情更不以才略见长。他与我母亲一样天生地忠厚,只他用心周匝细密,又磨练于寒苦生活之中,好像比较能干许多。他心里相当精明,但很少见之于行事。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
因其非天资搞明的人,所以思想不超脱,因其秉性笃实而用心精细,所以遇事认真,因为有豪侠气,所以行为只是端正,而并不拘谨。他最看重事功,而不忽视学问,前人所说“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的话,正好点出我父亲一副心肠。我最初的思想和做人,受父亲影响,亦就是这么一路(尚侠、认真、不超脱)。
父亲对我完全是宽放的。小时候,只记得大哥挨过打,这亦是很少的事。我则在整个记忆中,一次也没有过。但我似乎并不是不“该打”的孩子,我是既呆笨,又执拗的。他亦是很少正言厉色地教训过我们,我受父亲影响,并不是受了许多教训,而毋宁说是受一些暗示。我在父亲面前,完全不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压迫。他从未以端凝严肃的神气对儿童或少年人。我很早入学堂,所以亦没有从父亲受读。
十岁前后(七八岁至十二三岁)所受父亲的教育,大多是下列三项:一是讲戏,父亲平日喜看戏,即以戏中故事情节讲给儿女听。一是携同出街,购买日用品,或办一些零碎事,其意盖在练习经理事物,懂得社会人情。一是关于卫生或其他的许多嘱咐,总要儿童知道如何照料自己身体。此类之嘱告或指点极其多,并且随时地不放松。
还记得九岁时,有一次我自己积蓄的一小串钱(那时所用铜钱有小孔,例以麻线贯串之)忽然不见。各处寻问,并向人吵闹,终不可得。隔一天,父亲于庭前桃树枝上发现之,心知是我自家遗忘,并不责斥,亦不喊我来看。他却在纸条上写了一段文字,大略说:一小儿在桃树下玩耍,偶将一小串钱挂于树枝而忘之,到处向人寻问,吵闹不休。次日其父打扫庭院,见钱悬树上,乃指示之。小儿始自知其糊涂云云。写后交与我看,亦不做声,我看了,马上省悟,跑去一探即得,不禁自怀惭意。即此事亦见先父所给我教育之一斑。
到十四岁以后,我胸中渐渐自有思想见解,或发于言论,或见之行事。先父认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励。他不同意的,让我晓得他不同意为止,却从不干涉。十八九岁时,有些关系颇大之事,他仍然不加干涉,而听我去。就在他不干涉之中,成就了我的自学。
落花生
文/许地山
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落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罢。”我们几个姐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有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太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姐姐说:“花生的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它来吃,都喜欢吃它。这就是它的好处。”
父亲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之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
父亲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
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
父亲说:“这是我对于你们的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的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
童年
文/林语堂
父亲深得漳州基督教友的敬爱。他说话直截了当,一般人都听懂。
父亲是无可救药的乐天派,感觉灵敏,想象力很强,而且十分幽默。在长老会牧师群中,父亲以超进步而知名,当年厦门没有几个小伙子听说过圣约翰大学,他却送孩子到上海接受英文教育。他身材短小精壮,前额突出,配上匀称的下巴和弯曲的胡子。就我记忆所及,我十岁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最特别的是他在同辈牧师面前的悠然笑貌。他对子女很和气,但是尽量维持老父母的威严,却也不时说个笑话给我们听,或者把一碟菜推到母亲面前,间或夹夹菜给她。厦门是1849年最先开放传教的五个港口之一。他曾说起厦门先锋牧师塔玛奇博士(Dr.Tamage)的笑话。当时教堂分为男女两席。一个闷热的下午,他正在讲道,看见男信徒都睡着了,女信徒则七嘴八舌在聊天,没有人听讲。塔玛奇博士欠身说:“如果姐妹们别再大声讲话,这一边的男信徒就可以舒舒服服睡一个午觉了。”
父亲深得漳州基督教友的敬爱。他说话直截了当,一般人都听懂。
就我所知,父亲是自力更生的人。他曾在街上卖糖果,也曾卖米给囚犯,利润很高。他还将五里沙的竹子卖到漳州,两地距离十英里或十五英里左右。他肩膀上有一道扛竹竿造成的凹痕,一直没有消失。有一次,人家要他做个人情,从五里沙挑一担东西给一位基督教牧师。这位教友对小孩子毫不留情,挑子压得好重,锅啊盆啊都放在里边,还说,“乖,你挑得动。这才乖。”直到今天,他还记得大热天下午挑的那一副担子。所以他一直为劳工讲话。
我记得他曾和当地的税务官吵了一架,那个人领有执照,可以在五天一次的乡村市集中任意收税。有一个人去卖火柴。那个山地人得将货品挑到市集,得花三天砍柴,劈柴,熏成木炭。一捆卖两百文钱,居然要抽一百二十文的税金。父亲刚好走过。看穷人受欺侮,他打抱不平,和税务官吵了一架。群众都来围观。最后那个税务官看父亲年高望重,答应减收——我不知道减了多少。父亲回来谈起这件事,还深恨那名税务官欺侮人。
家母晚婚。她是一个生性纯朴的人。她能背“白话字”(意指厦门方言)的《圣经》。大热天她常常请农夫进来喝杯茶,歇歇腿。她虽然是牧师的太太,倒从来不摆架子,也摆不出来。她身为人家的儿媳妇,又有八个孩子,我记得她常常精疲力竭,到晚上几乎连门槛都跨不过来。但是她疼爱我们,献上无涯的母爱,我们也敬爱她。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姐姐们接掌粗重的工作,她总算轻松一点。二姐和我老爱玩“哄母亲”的游戏,告诉她各种夸张的故事。她发现我们哄她,恍然大悟说:“天下没有这种事情,你们是说来逗我的。”她的牙齿不好,当众笑的时候,习惯遮住嘴巴。
我们有六兄弟和两姐妹,我是倒数第二个。我们男孩子在家要扫地,打井水,浇灌菜园。将水桶放在井中,慢慢倾斜,这个技巧很快就能学会。井边有围栏,虽然水桶打满了很重,我却乐此不疲,等厨房的水缸装满十二桶水,我再交给二姐负责。谁也没听说过肥皂这个东西,我十岁左右,母亲用一种豆饼来洗衣服,豆饼会洗出粘粘的汁液。后来我们改用从商务印书馆拿来的肥皂,母亲总是放在太阳下晒硬晒干,好用久一点。
暑假男孩子回来了,家里摇铃上课。父亲是我们的家庭教师。他教我们古诗、古文和一般对句的课程。他讲解古文轻松流利,我们都很羡慕他。我记得十一点左右,二姐看看墙上的日影,总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该去洗衣服了。”
下午她又看看墙上的日影,仿佛自说自话:“我该去收衣服了。”晚上我们轮流读《圣经》,转过头来,跪在凳子上祈祷。有时候弟弟睡着了,大姐就骂他“撒旦”或“撒旦的儿子”。我们兄弟姐妹不许吵架,也从来没吵过。大家该“兄友弟恭”。日后在圣约翰大学,我不得不劝弟弟别见人就微笑。他还具有理想主义的气质,看他的来信就知道。他仍然相信,除非人人追随耶稣所指示的道路,世界和平根本无法解决。也许他说得对。他是桂格教派的和平主义者。
父亲的抱负
文/茅盾
父亲忙于他自己的事,也可以说是他的做学问的计划。
外祖父逝世后,母亲回家,我亦跟着回家了。两年后,曾祖父去世,老三房分家。又一年,我五岁,母亲以为我该上学了,想叫我进我们家的家塾。但是父亲不同意。他有些新的教材要我学习,但猜想起来,祖父是不肯教这些新东西的。他就干脆不让我进家塾,而要母亲在我们卧室里教我。这些新的教材是上海澄衷学堂的《字课图识》,以及《天文歌略》和《地理歌略》;后两者是父亲要母亲从《正蒙必读》里亲手抄下来的。母亲问父亲:为什么不教历史?父亲说,没有浅近文言的历史读本。他要母亲试编一本。于是母亲就按她初嫁时父亲要她读的《史鉴节要》,用浅近文言,从三皇五帝开始,编一节,教一节。
为什么父亲自己不教我,而要母亲教我呢?因为一则此时祖母当家,母亲吃现成饭,有空闲;二则,——也是主要的,是父亲忙于他自己的事,也可以说是他的做学问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