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一名少年开罪祁兵,在逃难途中幸蒙一名知府相救才侥幸活命。知府是个悲悯的文人,派人认真照顾受伤的少年,在其临走时又送了不少盘缠。之后,中原易主,知府心念故国,不肯归降,全家人都被部下囚禁。正当举家赴难之时,忽有一名青年率领大批人马杀进。知府一家以及当地旧臣得以幸免,并富贵腾达,安享天年。老知府姓叶,是叶扬的父亲,叶辰轩的祖父。当初的那名少年,也就是当初的江阔野。叶辰轩记得祖父临走前还欣慰地说道:“咱们皇上是个念恩的,不像……”
不像谁呢?叶辰轩不知道,却也来不及多问,祖父的手就已经冰凉了。但江阔野知恩图报,厚道豪爽是出了名的。他启用叶扬一开始也不过是打着报恩的念头,谁知叶扬会代替他那些最开始一起打江山的兄弟,成为他的股肱之臣?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叶扬既能稳坐帐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又能亲自冲锋陷阵,在刀光剑影中所向披靡,威名远扬,朝野上下也十分信服。权臣最忌收到皇帝猜忌,江阔野却始终放心把数十万兵马放到叶扬手中。或者说,江阔野始终十分相信自己的识人之明。
开国帝王总有些形形色色的传闻。传说当年江阔野未称帝时,和好友一起狩猎,结果一只也没有打到。江阔野恼怒之下,随意朝密林深处射了一箭,刚好射中一只猛虎,谁知那只虎却毫发无伤,反而幻化成一个道士模样,口口声声称江阔野有帝王之相,之后果然灵验。叶扬常称江阔野为知己,他对江阔野的尊崇,只怕不比叶辰轩对叶扬的少。叶扬一看就是将军一般的人物,身材高大,方脸浓眉,少言寡语,不怒自威。叶辰轩从小耳濡目染,在他的眼中,所谓的九五之尊,应该就是自己父亲那样吧。
初秋寒意并不重,但主帅厅中已经安放了银碳火炉,叶辰轩和叶辰溪跪在地上,觉得地上似乎也铺了地龙,暖烘烘地让人受不了。
其他人都已经出去了,江阔野坐在正首,叶扬坐在左侧。叶辰轩和叶辰溪跪在地上,大厅寂静无声。
江阔野没有开口,他们也不能抬头。这种感觉并不好受,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叶辰轩有些胡思乱想,他想起每年这个时候,叶夫人都会带着他们到庙中上香。庙中的佛像并不高大,然而跪在它面前的时候,确实让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他把这事告诉叶夫人,叶夫人回答说:“傻孩子,你跪在它面前,当然就觉得它很高大了,想和佛平时的话就得站起来。”叶辰轩懵懂地点头,叶夫人看着他,又接着说道:“还是跪着吧,总要有所敬畏。”
现在,他跪在九五之尊的面前,感觉自己在跪一尊活佛。崇尚佛道的浚国皇帝喜欢将自己比作活佛,而到了江阔野这里,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远不如刀枪箭羽来得实在。
声音没有想象中的洪亮浑厚,而是带着笑意的温和嗓音:“二位贤侄不必多礼,快快请起,都是自己人。”
叶辰轩和叶辰溪谢了恩,起身垂首立在右侧。江阔野把他们叫上前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叶辰轩不敢抬头,却隐隐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在自己的眉眼处多停留了一会儿,仿佛在琢磨什么。沉思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到叶辰溪身上,沉默永远是最难熬的,叶辰溪只觉得如芒在背,忍不住偷偷抬眼,刚好看见皇帝的正面,不由“呀”地喊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旁边的叶辰轩急忙扶住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呆住了。双龙腾云紫袍罩在金丝软甲之外,赤金冠上简单钳着一颗海龙珠,虽说十分朴素,但王者之风不减。只是……叶辰轩亦忍不住抿嘴一笑,他未曾想到以威猛手辣著称的江阔野竟是这个样子的:手上布满了老茧,整张脸却白白嫩嫩,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再加上蒲扇般的长睫毛,使本人看起来比他的年龄要小得多。目光接触到叶扬投来的不悦之色,叶辰轩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忙收敛笑意,仍是规规矩矩地站着。叶辰溪仍是兴致勃勃地直盯着江阔野看,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江阔野并不介意,冲叶辰溪大笑道:“小将军,看够了吗?”
叶辰溪知道面见圣上非同儿戏,因此谨记四哥一路上的叮嘱,一直规规矩矩,甚少开口,生怕一不小心就惹来什么祸端。只是眼前的皇帝和他心中所想差距太大,一时竟忘了礼仪。此时反应过来不由面上一窘,跪道:“微臣该死,请皇上赎罪。”
叶扬坐在左首,缓缓开口道:“幼子顽劣,殿前失仪,让皇上见笑了。”
叶辰溪脸一红,又不敢顶撞,仍只是讪讪地笑着。
江阔野虚扶一把,笑道:“快起来。小孩子家讲那么多规矩干嘛。”叶辰溪傻笑着起来,一溜烟儿躲在四哥身后。
江阔野见状又对叶辰轩道:“我虽没见过你,却也记得。你以前陪太子读过书的。”
叶辰轩硬着头皮答道:“回圣上,下官自然记得,能服侍皇太子读书,是下官莫大的荣幸。”
“哈哈哈……”江阔野似乎十分爱笑,仿佛真的是普通人家的父母在讨论自己的孩子,“虽然禁不住那个小魔头软磨硬泡赶你走了,可朕心里有数,你肯定和你老爹一样,一板一眼,认真的不得了。汛国无论传到哪朝哪代,都离不开叶家人的辅佐啊。他以后还需要你们兄弟呢。”
等叶辰轩明白其中的深意后已经是多年以后了。此时,他还是一个踌躇满志的新锐将军,闻言只是诺诺应答,心里着实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多年前的芥蒂似乎也解开了。叶辰溪曾嘲笑过他小心眼。对那些兄弟之间的小打小闹,父母的训斥,叶辰溪都是转眼即忘,对叶辰轩来说却都是历历在目。皇帝没有因为多年前的事怪罪他,的确是一件令他高兴的事情。
江阔野笑意盈盈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叶辰轩有些惶恐,随即意识到江阔野看的人好像并不是自己。他在看什么呢?再次打量江阔野时,仍觉得那副相貌令人惊诧。他见过江源粉雕玉琢的小模样,不过当时江源还是一个小孩子,哪里知道江家人都是如此?叶辰轩看不清江源的嘴,因为鼻底以下都已经被长长的关公须遮盖的严严实实。长长的胡须垂到胸前,倒是给坐镇四方的九五之尊平添了不少威严。
注意他的目光在自己的长须上逡巡,江阔野轻轻捋须,喜形于色道:“朕生平最佩服关爷爷,我这胡须也跟着长成了相同的样子,也是缘分啊。”
沉默中的叶扬终于开口:“何止啊?皇上和关公都是能征善战,义薄云天,天下英雄不分家啊。”
江阔野怪笑了两声,又道:“这次平安退敌后,我就在全国建上百座千座关公庙,让咱们的人都去拜关公爷爷,到时候练武打仗,图它个轰轰烈烈死得痛快,别学浚国现在那个傻皇帝,成日里只知道求仙练药。不过,得等到打赢了之后再说,凌广才倒不是什么吃素的……”他的声音到后面越来越低,最后就像在自言自语了。
江阔野慢慢陷入沉思里,叶家父子三人也都静悄悄的,尽量把呼吸也放平了。忽然江阔野一拍大腿,叫道:“瞧我这记性,我找你们俩过来不是还有正事吗?”
“您现在才想起来啊!”叶辰溪差点儿没忍住就这样接嘴道。还好说话前又把四哥叮嘱的“祸从口出”几句话回想了一遍,然后硬生生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叶老弟夸赞说你们兄弟谨慎周到,灵活善变,射箭骑马,打仗布阵样样在行,很有你们父亲当年的风采啊。”
叶辰溪嘴上推辞着,心里却乐开了花,暗道:父亲平常总是黑着个脸,居然会在皇上面前夸他们,看来他们这些儿子还是很给老爹争脸的。
叶辰轩不动声色,心里却闪过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样的话,怎么可能从父亲嘴里说出来?
江阔野半眯着眼,不经意的扫过他们脸上的每个表情,继续问道:“不过你们是第一次上战场吧,还没有和浚兵交过手?”
两人点点头,愈加莫名其妙。叶辰溪有些急切的说道:“末将虽首次出战,但自幼习武读书,长兄亦常常指导,对沙场倒也略知一二,绝不辜负父帅和皇上的期望。”叶辰溪其实还不到入伍的年龄。但眼看着四个哥哥都学成实战去了,家里就留下他一个少爷,实在寂寞的很。他又天资聪颖,认为自己不会未必会输给哥哥们,就去缠着叶夫人,眼泪汪汪地哭诉了一番,最终在叶夫人的帮助下才勉强入伍。现在生怕皇上知道了什么来跟他算账。
江阔野却只是朝他赞许性地点点头,面上虽有些笑意,眼神却是严肃的,道:“朕有一件大事,已经和叶大将军商量好了,决定交给你们兄弟。不过,你们必须给朕拿出十二万分的胆魄来……”
叶辰轩他们迈出营帐后,正是寒月当头。天是真的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