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科长进舞厅了，我们科长居然进舞厅了！这在我们科不啻于鱼上树、猴下水一样令人震惊。
我们科长嗜茶，嗜酒。喝茶讲究，喝酒不讲究。可是从不涉足舞厅，请他上舞厅，就像让他上断头台，那副痛苦的表情，会使你觉得自己在用世界上最残忍的手段折磨科长，内心充满了犯罪感！
创造让科长进舞厅奇迹的，是他的一位三十年未见面的老同学。当他的那位同学出现在科长面前时，我们突然发现，科长脸上居然升起了灿烂辉煌的太阳，科长脸上居然也可以如此阳光灿烂的。科长隆重地把他的老同学介绍给我们，我们互相交流了一个眼神，内容不言自明。科长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经有过月白风清，也曾经有过美好而浪漫的时光。我们从科长老同学已经布满岁月风霜的脸上，依稀可以辨别出她年轻时的风韵，人身上有些东西，岁月是不能剥夺的。
老同学微笑着对科长说，晚上，我们去跳舞，好吗？科长毫不迟疑地说，好！听到这声好，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科长恪守多年的习惯，在老同学面前就这么不堪一击吗？老同学微笑着说，孩子们，我当年还是你们科长跳舞的辅导员呢。科长显然已经回到了那个年代，轻轻地说，是啊，是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惊回首却已恍如隔世。
受科长邀请，我们各自带着自己的伴侣，衣着光鲜地出席科长的舞会。科长难得地穿了一身浅灰色西服，胸前还别了一朵粉色花朵儿。
我们请科长和他的老同学跳舞，科长摆摆手说，你们跳，你们跳，我们说会儿话。我和妻子陪着科长和他的老同学说话儿，茶几上的蜡烛摇曳着，老同学的脸忽明忽暗。老同学说，昔日风流倜傥的才子，如今已是两鬓苍苍。科长亦感叹道，造物弄人，短短的三十年，弹指一挥间，窈窕淑女已随风吹雨打去。老同学说话慢声细语，不疾不徐，像淙淙小溪，叮叮咚咚流淌着，不时地飞珠溅玉。科长则坐立不安，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老同学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温婉地笑道，哎，三十年了，你咋还是这样，和女同学在一起就局促不安。都老头老太太了，还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科长脸上浮现出无限感慨，轻轻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一起，跳舞的事儿吗？
老同学说，嗨，那时刚开放，人们的思想还被禁锢着，男男女女搂抱一起跳舞，被有些人看作伤风败俗的事。这怎么会忘呢？
科长身子前倾，对着老同学的眼睛说，那，你是否，还记得，你教我跳舞的情节吗？
老同学说，人啊，真是奇怪的动物，越是禁锢，就越是想尝试。那时找我学跳舞的同学太多了。不过，你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因为你总是那么怯懦，却又跃跃欲试，每次都是我主动邀请你，教你跳。
科长的脸红了，轻轻地说，有一次，我，鼓足勇气请你跳舞。我跳得很笨拙，心里很慌乱。你说，不要慌，跟着我的节奏跳。可是，我还是慌，不小心踩了你的脚。你没有生气，还带着我跳。舞曲结束，你回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勾魂摄魄，似嗔似怨，我无法形容。你还记得你看我的那一眼吗？
老同学认真回忆了一会儿，也就是一分多钟。我坐在旁边，感到这一分钟分外漫长。我知道，就是这一眼，令我们科长魂牵梦绕，至今无法忘怀。老同学轻轻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科长说，你再想想，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大，我手心里尽是汗，你还说，别紧张，越紧张越容易出错儿。其实，我感觉到，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老同学不出声地笑了，说那个年头，少男少女在一起跳舞，内心那份新奇，那份激动，总是会影响情绪的啊。紧张激动在所难免嘛。
科长说，唉，我至今没有忘记你那回眸看我的那一眼，它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从此，我再也没进过舞厅。我经常会想起“回眸一笑百媚生”，又觉得是侮辱了你，内心很不安。我曾经在心里发誓，我这一辈子，要跳舞，只和你一个人跳！
老同学眼睛里渐渐蓄满眼泪，粼光闪闪。她站起来，伸出右手，老同学，请你跳支舞。科长应声而起，搂住老同学的腰肢旋入舞池。老同学的舞步还是那么轻盈，科长的舞步还是那么笨拙，可是，他们跳得很投入，很忘情，也可以说——很默契。
就为那曾经的回眸，那曾经的惊鸿一瞥，竟然影响了我们科长整整三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