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有个大学同学，经常来找小林，一来二去，我们都很熟悉了。据小林讲，他的这个同学很有艺术细胞，是个戏曲爱好者，崇拜梅兰芳、张君秋等老艺术家，他说那是天籁之音，可惜的是现在越来越衰落了。他为此感到忧心忡忡，颇有以振兴国粹艺术为己任的雄心壮志。
第一次见到小林的这位同学时，他两腮嫣红，牙齿洁白，双眼顾盼生辉。小林介绍说：“我的上下铺兄弟，胡旦。”小水笑道：“挺秀气的人，咋叫了这么个名字。”
小林说：“哦，他大名胡凤山，喜欢唱旦角，大家都叫他胡旦。”
胡旦嗲声嗲气地说：“不要这么说人家嘛，人家都不好意思的啦。”
我感到中午吃过的饭往上涌，想呕吐。
白洁说：“我也特喜欢梅兰芳、张君秋的唱腔耶。”
胡旦兴奋地说：“哎哟哟，知音耶。我给你们来一段听听？”不等我们有所表示，开口便唱：“苏三离了洪洞县，枷身来到大街前，未等开言我心好惨……”他唱得很投入，眼角眉梢都是情。
科长制止说：“你唱得是不错，但这里不是唱戏的舞台，还是忍忍吧。”
胡旦白了科长一眼没有说话。稍顷，取出一盒女士抽的“摩尔”烟，挨个给我们敬烟，我们摆手拒绝了。他自己点燃一支，翘起兰花指抽起来，姿势很优雅。他似乎用了女士用的香水，随着袅袅烟气一个劲儿地往我们鼻孔里钻。
终于忍到胡旦扭动着柔软的腰肢袅袅婷婷离去。我不客气地对小林说：“贵同学是男人还是女人？”
小林说：“一个字，帅，两个字，帅呆！”
白洁说：“我怎么没有发现有什么帅的，挺大的一个老爷们，怎么贱兮兮的。”
小林说：“你是不会欣赏哦。我的这位同学，举手投足之间，风月无限呢。”
小水说：“你就别恶心我们啦。一个字，贱；两个字，犯贱。”
科长说：“行了，背后议论人有意思吗！”
胡旦很久没有找小林了，我偶然提起说：“你那个叫胡旦的同学现在干嘛呢？”小林说：“我也很久没见了。”
正说着，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我一下跳起来，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快出去！”
来人大叫：“林晓宇，是我啊。”
我们不相信站在面前的就是胡旦。下巴的胡子扎煞着，头发乱得像鸟巢，缀满了无数个口袋的衣裤脏兮兮的，穿一双踢死牛的登山鞋，背着一个已经看不清底色的背包，一股酸臭味儿扑面而来。
小林惊呼：“胡旦？天啊，你从哪里流浪回来？”
胡旦“嗵”的一声将背包扔在地中央，粗声大气地说：“我现在不叫胡旦了，别人都叫我‘胡驴’”。
我说：“你不唱男旦了？”
胡驴摆摆手说：“不唱了。人家都说我唱男旦唱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女朋友说我没有男子汉气魄。”
小水说：“你的这个称谓太不雅了。”
胡驴使劲拍了小水一巴掌，大声说：“小兄弟啊，你落伍了。我和志同道合的‘驴友’登山呢，登山最能体现男子汉的气魄了。”
他掏出烟，不管我们抽不抽，每人办公桌上扔了一支，包括白洁。是那种粗制滥造的雪茄。
科长说：“小伙子，办公室不要大声喧哗。”
胡驴照样高声大嗓门地说：“你没有发现，办公室阴气太重吗？”他恶狠狠抽了一口烟，辛辣的雪茄伴着酸臭味在办公室弥漫开来。
白洁皱着眉头打开窗户。
胡驴口渴了，抓起白洁的茶杯咕嘟嘟把一杯茶水喝得精光。白洁气得脸色通红，隐忍着没有发作。
胡驴说：“各位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驴友’队伍，办公室的空气太沉闷了，你们真应该到大自然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看我们对此毫无兴趣，胡驴摇摇头说：“我走了，还有‘驴友’等着我呢。”
胡驴刚离开，白洁就拿起茶杯，气呼呼地扔进垃圾桶。我对小林说：“这还是你那个唱男旦的同学吗？”
小林说：“一个字，酷；两个字，酷毙。”
白洁说：“哪里是酷，简直就是粗野、没教养！”
小水说：“一个字，野；两个字，狂野。”
我们一时还无法适应从胡旦到胡驴的转变。胡驴后来又来找过小林几次，我们慢慢适应了，似乎胡旦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就在我们好不容易熟悉了“胡驴”的时候，他又变了。
大概半年之后，胡驴又来找小林，一身黑色西装，头发油光锃亮，夹一个精致的皮包。小林说：“胡驴，不登山了？”
胡驴笑了笑，拍着小林的肩膀说：“老同学，我现在才发现，过去干的那些事儿都是小儿科。现在是经济社会，挣钱才是第一位的。我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公司，员工们都叫我胡总。”
小水说：“不叫胡驴了？”
胡总说：“小兄弟，要跟上时代潮流呀。”他从皮包里掏出一条中华烟，每个办公桌上扔了一盒，豪爽地说：“抽着玩儿。”
楼下响起汽车喇叭声。胡总抱歉地说：“我还有个商务谈判，走了。改天请你们吃海鲜。”
小林纳闷地说：“这家伙原来是最看不起商人的，说无商不奸，浑身都是铜臭味，现在怎么乐此不疲了？”
我说：“嗨，落伍了不是？贵同学这是与时俱进呐。”
小水说：“一个字，俗；两个字，极俗；四个字，俗不可耐！”小林摇摇头，不再为他的同学辩护。
科长说：“只要靠自己的劳动吃饭，就是光荣的。”
又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胡总的影子了，刚开始我们还念叨着他承诺的海鲜，时间一长就忘记了。就在他逐渐从我们的记忆中消退的时候，他又一次令我们猝不及防地出现了。这一次不是出现在办公室里，而是在电视屏幕上。市里召开招商引资大会，胡总赫然出现在主席台上，他发福多了，胖了一圈。播音员介绍，参加这次大会的市领导有：招商局副局长胡凤山……
会后，电视台记者有个采访胡副局长的画面，记者问：“胡副局长，您是这次招商引资工作的主要发起人，请您谈谈自己的看法好吗？”胡副局长笑容可掬地说：“招商引资工作是振兴我市经济的头等大事，我们的一切工作都要围绕经济工作运行……”他伸手捋捋自己一丝不乱的头发，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胡旦风采依稀可辨。
看完电视，我给小林打去一个电话：“贵同学公司开得好好的，怎么又混进官场了？”
小林没好气地说：“甭提他了！钱烧得呗。他说钱挣得再多，也只能显富，不能显贵。要想即富且贵，只有当官。他到处行贿，出手阔绰，终于如愿以偿。”
放下电话，我心里一下回不过味儿来，胡旦、胡驴、胡总、胡副局长不断在我眼前闪回，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胡凤山。我觉得那个胡旦、胡驴要更真实一些，因而也就更可爱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