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尚大海一样,谢谦云居住的地方也远离城市,其修建的雅癖山庄坐落在与浙江交界的群山之间的小山谷里。山间泉水叮咚,树木常青,时有各种鸟儿悦耳地鸣叫,确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只有一个缺点,与玫瑰山庄一样交通不便,没有大路直达,须得翻越两道山岭,过几道颤巍巍的独木桥方才抵达掩映于翠树绿林中的小山庄。
说它小,因为地势缘故无法大兴土木,就着山势在一块平地上盖了座"T"形组合楼,前面一排正中是山庄大门,两侧是厨房、杂物间、客房和佣人住的房间,后面长条形依次为客厅、观光走廊(两侧墙壁镶嵌着整幅玻璃能欣赏外面的景色)、藏品观赏厅、书房和卧室。从观光厅起房子都修建在狭长的山脊上,两侧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任何人想进入谢谦云最看重的藏品观赏厅必须通过大门、客厅、透明的观光走廊,安全方面绝对有保障。
即使如此谢谦云还是放心不下,身为上海滩知名大收藏家,藏品可用数以千计来形容,价值连城,因此要把安全问题提至极致。首先他汲取当年浅月楼被迫击炮强攻的教训,将山庄正门修筑成城墙式堡垒,可防重型武器进攻,然后两侧佣人住的房间有机关枪射击口和监视哨位,六名保镖全天候轮流值守;最后便是雅癖山庄从谢夫人、管家到佣人都受过严格的军事化训练,平时枪不离手,随时应变突发情况。
"做一个土财主真不容易,成天提心吊胆提防人家上门抢东西,人生有何乐趣?"钟胖子气喘吁吁边爬山边大贬山庄位置选得不好,大发感慨道。
"拥有别人梦寐以求的,难道不是一种幸福?"
"我宁愿整天捧着价值几十大洋的茶壶在街上玩,也不愿夜里躲在屋里偷偷欣赏价值上万的。"
"每个人对幸福的认知度不同,自己觉得合适就好。"季凯说。
因为栗语蓝的身份不宜在这种场合露面,加之考虑山庄位置偏僻,具有很多不可测因素,季凯理所当然邀请钟胖子同行,胖子喜欢热闹,不假思索答应了,等他知道要徒步爬两道山岭时悔之已晚。
走到一半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大雨,两人在泥泞不堪的山地里不知摔了多少次跤,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找到地方避雨,刚进去拧干衣服,雨却停了。两人嘀咕咒骂着继续走,没几分钟雨又哗哗下起来,两人再次被淋成落汤鸡。
就这样一会儿淋一阵,直到下午三点多钟两人才挨到雅癖山庄,全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全身糊满了泥巴,谢谦云看了好半天才勉强认出季凯,连忙吩咐佣人带两人去洗澡并送上干净衣服。
傍晚时分飘起鹅毛大雪,即便有心进山都没法找路,经验丰富的陆管家说这么大的雪只需下两三个时辰,夜里降温一冻,起码要封山两天--他应该是标准英式管家学校培训出来的,皮鞋鞋面亮可鉴镜,领结打得一丝不苟,说话有板有眼又保持适当分寸,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却又不失矜持。
雪前匆匆来了最后一位客人,连同上午就赶来的三位加上季凯、钟胖子总共七个人。客人虽少,谢谦云却兴致不减--像"百佛会"这种藏品赏鉴活动跟博物馆展出不同,不在于人多热闹,而重在观摩者是否精通,达到交流共赏的目的,从参与的七位客人来说,除了钟胖子是"羊牯",其他六位--季凯、杨大亨、胡忠勤三位刚刚在拍卖行推介会上见过,还有鉴定大师鄂老六、晓汀古玉阁佟掌柜,以及一位妙龄少妇--据说是浅月楼继承人,谈月鸿的女儿谈小花,都算是识货的专家级人物。
晚上举行了丰盛的西式酒宴,烤得外焦内嫩的加州小牛排、意大利通心粉,还有冰到恰到好处的英国香槟,高脚酒杯也在冰柜里镇过,外壁蒙了一层白气,"嘭"打开瓶塞,晶莹剔透的香槟倒入杯中,"滋滋"声中泛起粉末般的细泡,抿一小口,甘美香甜的味道一直沁到心脾。
谢谦云携夫人亲自作陪。谢夫人在法国留过学,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曾在陈璧君掌管的机要室做过翻译,嫁给谢谦云后便辞职不干了,受她影响,雅癖山庄饮食以西餐为主。
由于大家彼此熟悉,又是圈内人士,话题无非集中在哪儿又出现古玩精品,谁刚刚捡了大漏,谁又被打眼等,但最后都将焦点转移到谈小花身上,毕竟五年前发生的浅月楼被劫案至今还是一团谜,而谈家在那次劫难中到底死了多少人,有无后人幸存于世也未得到官方证实。
"案发的时候我正好陪朋友去欧洲旅游,我夫君因生病没去,也死于那次劫难。。。。。。"说到这里她眼圈发红,"由于怕睹物思人,我一直在瑞士没回国,后来谈家在江苏、浙江的长辈都劝我重振家业,毕竟浅月楼还在,我唯一幸存的弟弟--案发当日他在同学家庆生,已经出国留学,长辈们希望我提前打好基础,等弟弟完成学业后共同。。。。。。追查真凶,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谢谦云听了脸色不太自然,或许因为"百佛会"怎么说也算是喜事,不愿与报仇寻凶这档子事牵连到一处,倒是谢夫人应变很快,笑语盈盈说:
"警察局那边还没有明确线索吧?谈小姐打算从哪方面着手?"
"可以说毫无头绪,所以我打算走遍上海滩所有古玩店、旧货店,参加每次藏品展示,寻找曾是浅月楼的藏品。"
谈小花的直言不讳让谢谦云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一方面是收藏界名人,另一方面其叔叔是美国内华达州州长的幕僚长,具有举足轻重的国际影响力,任何一方势力都不敢得罪。汪精卫政府对这种人,说穿了当菩萨供养,丝毫不敢懈怠。
他沉着脸说:"倘若山庄百佛之中有属于浅月楼的,当场双手奉送,决不后悔!"
"多谢庄主。"
谈小花并不推辞,好像理所当然似的应道。
瞬间餐厅里气氛有点冷,钟胖子打着哈哈说:"咦,我要的番茄酱呢?再不拿来东西都要吃光了。"
佟掌柜笑道:"你可以再要一份,反正胃口好。"
众人都附和地笑起来,总算把尴尬的场面应付过去。通过刚才的对话大家都看出谈小花毕竟在国外待久了,有着与东方文化不协调的直率和坦白,而且有些不通人情世故,说话不留余地,不敢再与她搭讪,以防闹得不愉快。
接下来还是围绕业内收藏的话题进行,但席间每个人都感觉到谈话的勉强,身为主人的谢谦云更是表情僵硬,几乎没说什么话,反而谢夫人频频举杯敬酒以活跃气氛。
好不容易吃完这顿漫长的晚宴--法国西餐时间又特别长,上道菜要等半天,每个人都觉得全身酸疼,疲惫不堪。
在谢夫人的带领下先到客厅歇息片刻,享用了香浓可口的冰激凌咖啡,然后换上软底布鞋,戴上手套,从观光走廊进入藏品观赏厅。
地面全铺着木地板,细心的钟胖子发现观光走廊两侧并非一条直线,而是呈波浪线的弧度,便问其故。谢夫人解释说这是安全设计需要,山谷间风力大,直线型容易损坏,因此设计成削弱风力强度的弧形。钟胖子说房屋建筑跟古玩鉴定一样,小处见大文章。
走进藏品观赏厅,顿时响起一片"哇"的赞赏声。厅内四面壁架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几十尊形态各异、造型生动、古朴别致的佛像,有大有小,有纯金纯银纯铜,也有鎏金、青铜樽、陶瓷、泥塑,年代最远可追溯到春秋战国,近则光绪年间。
都是行家,无须主人解说,大家各自散开挑喜欢的品种欣赏,唯有谈小花双臂抱肩一尊尊看过去,真的寻找浅月楼藏品。
谢谦云在旁边看了神色不豫,这时季凯上前悄声道:"敢问前几天尚先生送的佛像在哪儿,能否欣赏一下?"
谢谦云眉头轻皱,神色间有些轻微的抗拒:"只是私人往来,若论收藏价值还不值得放到这里。"
"我只看一眼,"季凯道,"我朋友为桩诉讼在尚先生遇难前拜访过他,所以很好奇他临终前寄出的遗物。。。。。。其实警察局那边有图片,但还是亲眼目睹一下为好。"
后面一句临时撒的谎起了作用,谢谦云嘟囔道:"真没什么。。。。。。在我书房里,过去看看吧。"
几步之外的谢夫人耳尖,走过来笑道:"我陪你们一起去,顺便清理一下书房。。。。。。佣人很懒,两三天才打扫一次。"
季凯见谢夫人腰间别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略一踌躇,冲钟胖子使个眼色,钟胖子会意,凑上前道:"我与尚先生也有一面之缘,也进去凑个热闹。"
弦外之意不言而喻,谢谦云又微微皱了下眉头,没说什么。
四个人进了书房,谢谦云从腰里系的一大圈钥匙里找出一把,打开角落里的保险柜,捧出一尊两尺多高,宽三四十厘米的鎏金铜像,铸的是位相貌丑陋的老人,手持拐杖,肚子高高凸起,看起来颇为奇特。
"说得出他的来历?"谢谦云问。
钟胖子喃喃道:"不是罗汉,衣服、饰纹、外形都不像,要说是佛。。。。。。唉,我一时真想不出。"
季凯捧着佛像转了几遍,道:"应该是南传佛教中的徐祝老人,他的传说也是佛陀十大前世故事之一。相传徐祝老人外貌不美但人缘很好,到哪里都有人给他食物和金钱,他收的钱越来越多便请朋友代为保管,谁知那位朋友把他的钱用得精光,只得把美貌的女儿许配给他,妻子并没有因为他长得难看而嫌弃,反而与他成双入对婚姻非常美满。。。。。。在南传佛教里他就相当于财神爷,能给供奉他的人带来财运。"
钟胖子拍手笑道:"想不到还有这段曲折的故事,有趣,有趣。"
见季凯对佛像掌故了如指掌,不知怎地谢谦云表情一松,抚摸着它说:"再请季先生估估价?"
"从包浆圆润度和金漆剥落程度看,不超过五十年,大概清末至民国的东西。"
"那也不值多少钱。"钟胖子说。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我与尚先生之谊远不是金钱所能衡量,"谢谦云笑着对季凯说,"南传佛教以清修为主,宝器稀少,向来是收藏界的冷门加偏门,难得季先生慧眼识得,算是有缘之人,我这儿还有件南传佛教佛像,让识货者收藏吧。"
说罢从旁边柜里取出一只拳头大小的鎏金佛像,此佛盘膝而坐,头戴宝塔尖状头盔,神情肃穆庄严,不怒自威。
"这。。。。。。这是百年以上的珍品啊,在下怎么。。。。。。消受得起?"季凯不安地说。
谢谦云摆摆手:"名器,有德有缘者居之,外面的客人们该参观得差不多了,走,出去看看。"
果然,其他几个人已逛遍藏品观赏厅,正聚在一尊泥塑佛像面前议论纷纷。谢谦云先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谈小姐,这儿可有浅月楼藏品?"
谈小花抱歉地笑笑:"小女子唐突了,请庄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小女子急于报仇之心。"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说谢谦云倒释然了,笑道:"刚才我也非气话,上海滩无论哪位收藏家若有浅月楼藏品,哪怕花费再多代价也必须原物奉还。"
"若都有谢先生大悯之心,小女子复仇之路指日可待。"谈小花又鞠了一躬。
钟胖子挤到泥像前道:"这尊佛像有何奇特之处,大家都在品赏?"
佟掌柜阴险地说:"就等钟老板一锤定音。"
钟胖子被嘲笑惯了倒不生气,边伸手过去边说:"我来仔细瞧瞧。"
"别碰!"
右侧鄂老六大喝一声,阻止道:"此乃唐代中期飞天像,由于保管不善裂纹众多,形体有焕散之趋,须得尽快以黏合剂等修复,万万不可触摸。"
左侧杨大亨道:"从飞天整体造型、衣饰和舞姿看符合唐代中期风格,可右臂缠绕的彩带。。。。。。用的手法似乎是北宋时期的,怎么说呢?感觉有一点点不协调,似乎很流畅的线条到这里就打了个结。。。。。。大家以为呢?"
胡忠勤说:"我的看法是后仿,但仿制年代与唐代间隔不太长,估计就是宋元时期。"
"同意胡先生的观点。"佟掌柜道。
鄂老六啧啧有声,过了会儿说:"唐代中期的手法肯定没问题,但那一块。。。。。。我猜是北宋时期被碰坏了,收藏者舍不得丢弃,请名匠精心修补而成。"
谢谦云拍了两下手掌,赞道:"诸位眼力果然不凡,连如此细微的差异都看得出,鄂先生更不愧为上海滩杰出鉴定师,一语中的--的确,这尊三色彩绘礼赞飞天泥塑像原为山东禹家世代收藏,其祖传信札里详细记述了它于北宋年间不慎损坏,后多方努力请京城名匠修补的经过,果然高明!"
连同季凯、钟胖子在内都发出由衷的赞叹,鄂老六能被尊为"毒眼",在鉴定师排行榜仅次于梵大师和武其功,确实功力匪浅。
接着几个人轮番将谢谦云的收藏夸了一番,句句精辟,都说到妙处上,谢谦云乐得合不拢嘴,环视一尊尊佛像眼里尽是笑意。收藏家平生最得意之时便是藏品得到同行们首肯,那感觉好比六月天吃冰棍儿,每个毛孔都透着舒坦。
谢谦云兴奋之下提起珍藏的其他古玩,大有领大家一饱眼福的架势,谢夫人却巧妙插嘴道:
"各位站这么久都累了吧?请到客厅品尝巴西高原咖啡豆现煮的咖啡。"
经过观光走廊时谈小花叫道:"哇,这么大的雪!"
漫天雪花将天地塞得密密匝匝,映入眼帘的全是白色,仅在暗淡的灯光下勉强分辨出山峦轮廓,短短数小时地上积雪足有二三十厘米厚。
"天冻雪大,山庄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吧。"杨大亨说。
谈小花兴趣盎然地问:"以前遇过类似情况吗?怎么解决吃的问题?"
"山庄有地窖,里面储藏的食品足够三十人过一个月。"谢谦云简洁地说。
"七个,九个,十三。。。。。。"谈小花扳着指头数了数,高兴地说,"目前山庄总共二十三人,就算封山一个月都不用担心出现人吃人的惨状哎。"
季凯"扑哧"笑起来,其他人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都觉得她坦诚得可爱。
"如此良辰美景岂能待在室内,我提议大家出去溜达溜达,呼吸新鲜空气。"胡忠勤兴致勃勃地说。
谢夫人急忙道:"山路都被积雪盖在下面,乱跑容易出事的。"
"不必走远,在附近散步也不错。"谢谦云说。
鄂老六冷不丁来了句:"听说山里的野狼专门在下雪时外出觅食。"
"各人都带枪以备不测,怕什么?"胡忠勤仍不肯放弃。
"当心擦枪走火哟。"鄂老六说。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连大大咧咧的谈小花都感觉到了,歪着头看看你,又看看他。
钟胖子不明就里打算附和,被季凯暗中阻止。
喝咖啡时几个人还围绕是否到山庄外散步纠缠不休,季凯以疲劳为由拉着钟胖子先回客房休息。
雅癖山庄的客房很有意思,夹在监视室和佣人住的房间中间,两侧各三间,每间两张床,内设卫生间。其用意不言而喻,尽管是邀请而来的客人,但谢谦云依然有防范之心,让他们远离藏品观赏厅。
进了房间关好门,钟胖子将肥胖的身躯扔到弹簧床上晃了几晃,惬意地伸个懒腰,心满意足地说:"吃饱喝足再美美睡一觉,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季凯检查门窗,然后郑重地说:"别睡得太沉,我预感今夜会有事。"
"嗯,你说什么?"
"你不觉得几位客人,还有谢谦云和夫人都有些怪?"
钟胖子想了想,笑道:"那个女娃儿最有意思,没心没肝地直言不讳,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身上哪有半点浅月楼书香门第、含蓄内敛的样子?"
"扯哪儿去了,"季凯不满地说,"这种鬼天气坚持跌打滚爬进山,若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谁愿意受这份罪?"
"你呢?为什么我总感到这段时间你鬼鬼祟祟?"钟胖子反问。
季凯默然,过了半晌道:"我有不能言说的苦衷。"
"或许别人都像你一样呢?"
"但。。。。。。谢谦云好像受人挟制,有可能存在生命危险。"
钟胖子一下子坐起来,瞪大眼道:"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不单你,你没发觉谢夫人始终不离左右?"
"是啊,寸步不离,"钟胖子若有所思,"那你如何揣测谢谦云处境不妙?"
季凯取出谢谦云送的鎏金佛像,钟胖子左看右看,狐疑道:
"上面没写字啊,有什么名堂?"
"名堂很深。。。。。。"季凯边说边陷入沉思,良久才说,"让我再详详细细把线索理清楚,总觉得中间还缺少点什么。"
"故弄玄虚。"
钟胖子不满地嘀咕道,翻了个身很快呼呼大睡。鼾声中季凯原本清晰的思路逐渐模糊起来,变得飘忽不定,若有若无,很快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砰!"
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季凯和钟胖子同时惊起,对视一眼急步冲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