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拉琴日拍卖行自从1936年进入上海滩后，凭借雄厚的资金实力和独到的鉴赏能力逐步在大小数百家拍卖行中脱颖而出，跃居上海滩头号拍卖行，它举行的拍卖会也成为收藏界风向标，确定今后一段时间的投资方向，昭示哪类藏品具备较大的升值空间。
店大欺客，想跻身赛拉琴日拍卖行大客户名单也非易事，一般来说要同时具备三个条件，首先当然是财力，要能买得起；其次是眼力，要能看得懂；最后是身份，古玩商和鉴定师因为存在利害关系一律排除在外，有造假背景、业内负面评价的中介不得参与，历次拍卖会中有三次以上弃标记录的列入黑名单等，要求非常严格。
正因为赛拉琴日拍卖行的高门槛、高起点以及国际标准的操作模式，才吸引众多收藏家的追捧，是上海滩古玩拍卖界的金字招牌。
身为古玩街老字号东家，季凯还是头一回受邀参加大客户推介，既代表赛拉琴日拍卖行对他在斗彩杯研究方面的肯定，也是对德茂这个招牌的信任。季凯决心摒除杂念，抛弃这段时间的种种不如意，全力以赴打好这一仗。
每位大客户允许带一名助手进场，季凯理所当然请钟胖子陪同--很多时候就需要钟胖子的设问，戏才演得下去。
星期天上午九点整，赛拉琴日拍卖行最豪华的接待室灯火辉煌，迎接贵宾的是鲜红色地毯、花瓶里芬香的鲜花、五彩缤纷的水果，还有浓郁醉人的咖啡。此次受邀观摩的共有十多位大客户，连同助手将近三十人，皆西装领结，皮鞋锃亮，像出席欧洲顶级音乐会似的。
钟胖子低声说："老外就是有一套，今天说白了不说是推销古玩吗？非搞得人模人样的，要咱圈子里搞每人来份大碗茶就行了。"
季凯道："以礼待人，人亦有礼，客户自己都觉得有面子，报的价能低到哪儿去？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种包装、设计、走高端化线路的手法值得学习。"
大客户们围着椭圆形桌子环坐，助手坐在后排，因为出席者均为上海滩名流达贵，可以享受到特殊待遇--正式拍卖会大件古玩都密封在玻璃箱里，小件古玩只提供图册，而推介会能近距离接触，或戴手套亲自把玩，或拿放大镜细细品鉴。
季凯注意到顾老师也在其间，心里咯噔一声：以前光知道此人学识渊博，底蕴深厚，尤善鉴定明器，上次绑架案梵大师危急之际在古玩街单单指定他，而今又是赛拉琴日座上宾，此人能量远在自己预料之上。
"小顾也来了。"明明比人家小十多岁，钟胖子偏偏叫"小顾"，顾老师抗议了若干次无效悻悻作罢。
季凯道："别招惹他，各其行道。"
首先展出的便是那对成化斗彩杯，因为模仿得非常逼真，即便有少许质疑也被淹没在一片赞赏声中，然后傅总监主动揭穿其做假手法，季凯则旁征博引指出雍仿的价值，使四五位大客户怦然心动，悄悄加入意向清单。
接下来几件都是玉器。古玩界品玉是入门功夫，如果一块玉拿在手里辨不出好坏、说不出产地、掂不出价值，那就别玩收藏，否则哪怕万贯家产也得败光。品玉需要两个基本功，一是博学强记，一是悟性。博学强记是因为玉的产地不同、成色不同、颜色、特性不同而产生众多品种。如按传统意义将玉分为软玉和硬玉，软玉即指产于"万山之祖"昆仑山的和田玉，硬玉指产于缅甸的翡翠，此外还有玛瑙、水晶、琥珀、绿松石等宝石都可称为玉。
和田玉按颜色分为白玉、黄玉、青玉、青白玉、碧玉、墨玉、花玉和糖玉；按质地分为籽料、山流水、戈壁料、山料；按产地分为青海料、新疆料、俄罗斯料，等等。种类之间价值相差很大，而做假的空间也相当大。
玉无正价。专家鉴定的标准无非是"质地细腻、致密温润、油脂性好"等感性认识，很多情况下玉的好坏没有规范的衡量标准，全凭专家经验和眼力说了算，因此存在相当大的争议。以价值最高的和田籽料为例，业内有句俗话"籽料去了皮神仙不认识"，意思是有些优质的山料经常被冒充成籽料，但进价上却相差五六倍之远。
然而正因为玉本身蕴含的不确定性，反而吸引众多藏家近乎狂热的喜爱，另外玉越把玩越滋润--所谓人养玉玉养人的说法也符合藏家心理，故而清末至民国以后玉器价格一路走高，特别是和田玉和翡翠价格均翻了六七倍，又反过来刺激市场需求。
今天展示的是两件玉牌、一件明代金镶玉和一件汉雕玉豚。前几件没疑问，玉质玉品以及价值获一致认可，但汉雕玉豚引发大客户们的疑问--这些人都是具有十年以上收藏经验的藏家，本身积累了丰富的阅历和经验。
"好像是蓝田玉，谷云纹，自然色的包浆，是真东西没问题，不过就是雕刻风格存在疑点，"上海滩火柴巨头杨大亨皱眉说，"汉代玉雕向来有'汉八刀'的说法，下刀又快又准，收刀干净利落，而且多为斜刀，一面浅一面深，一般不超过八刀，大家看看这上面有多少刀？正反加起来十四刀！"
家具连锁老板胡忠勤说："形状也不对，汉代流行玉葬即'九窍玉器'，分别是一对眼盖、一对鼻塞、一对耳塞、一片口含、一件肛门塞和一件生殖器盖，这件玉豚用哪儿呢？不可能是盖，鼻子、耳朵塞不下，口含也嫌大，除非死者肛门特别大。。。。。。"
大家哄笑起来，笑声中傅总监解释说可能是避邪用品，至于"汉八刀"是指单面八刀，正反加起来不超过十六刀就行了。大客户们纷纷摇头不予认同。傅总监急得连连给顾老师使眼色，顾老师实际也怀疑玉豚的年份，耷拉着眼皮假装没看见。
这时季凯说："汉八刀的问题，清代中期学者陈性在《玉纪》里阐述过，汉八刀实质是口音之误，应为'琀背刀'，专指殓葬玉蝉，其他汉代雕刻哪怕再简古也不好叫汉八刀，顶多说它具有殓葬玉蝉的'琀背刀'风格，由此可见不能以刀数来判断是否为汉代玉雕。"
"那它用在哪儿？"胡忠勤问。
"'九窍玉器'始于西汉，后来由于玉葬成风，导致好玉价格大幅上扬，普通人家用不起九件，只能象征性做两三件，其中主流雕件是唅蝉和握豚。唅蝉置于死者口中以蝉有蜕变再生之力寓意灵魂得以超脱，握豚代表财富，握在死者手中表示不空手而去，到了阴间还拥有财富，"说到这里季凯环视众人，笑道，"汉雕特点是身上不钻孔和雕工极其粗犷，但蓝田玉硬度很高，不可能用刀刻成，大多数是'铊具'琢出来的，汉八刀只是风格的代名词而已。"
上海滩大收藏家谢谦云说："《后汉书》里记载过握豚的用途，季先生说得不错。"
"另外它也非蓝田玉，而是荆山玉，著名的和氏璧就出自荆山，因而有'有眼不识荆山玉'的说法，后人讹传为'有眼不识金镶玉'。"
"原来还有这段来历。"杨大亨饶有兴趣地说。
既然是正宗汉代玉雕，身价自然不菲，几双戴手套的手将玉豚来回传阅把握，爱不释手。傅总监暗暗向季凯投以感激的目光。
又被季凯抢了风头，顾老师脸拉得比马脸还长。幸好接下来几件均为他擅长的明器，包括黄底粉彩人物花胍、黑地绿彩缠枝莲纹悔瓶、珊瑚红地白梅花纹盖碗和藕荷地粉彩花鸟纹方花盆。顾老师巧妙穿插其中，将它们的设计初衷、工艺、鉴别特征等阐述得精辟到位，而与之相关的典故和小故事，既然活跃了气氛又加深对古玩的了解，现场效果非常好。
季凯暗叹自己要学的东西仍很多，钟胖子也悄悄骂道这家伙还真有点能耐。
第十三件拍卖品是本次推介会争议的焦点--清代顺治皇帝的御题画《雨竹图》。
傅总监介绍说这幅画为顺治十二年所作，当时各地农民起义此起彼落，为了笼络人心稳固统治，顺治皇帝大力推行"兴文教、崇经术"，号召全国读经，提倡忠孝节义，在一系列活动中，大学士金之俊获得顺治皇帝肯定并重用，被任命为编纂《顺治大训》和《太宗圣训》的总裁官。此画是顺治帝为了嘉奖他的才干而创作，名为"雨竹"，却未画下雨，而是着力表现竹子在雨中的风姿，以及竹干、竹叶上滚动的水珠，构思精巧，创意独特，是顺治皇帝书画中的精品。金之俊家族世代为官，精心珍藏了顺治皇帝赏赐的十多幅作品，直至清末家道中落陆续变卖掉一些藏品，其中就有《雨竹图》。画上有金家历代主人的收藏名章，变卖则通过正规拍卖行，可谓来源清晰，脉络分明。
相比康熙乾隆，顺治的书画水平稍逊一筹，但由于在位时间短，流传于世的作品少，物以稀为贵，民国以来受到藏家们的青睐。大客户们或戴上眼镜，或拿着放大镜，轮流仔细观摩。
顾老师在书画研究方面相对弱些，本来不想发表意见，但瞅见季凯口唇嚅动欲说话，抢先道："以我之见此画为真品，原因有三。一是质地，顺治皇帝的水墨画喜用素绫，因为洁白致密而带有丝光的材质能衫出墨色的浓重黝黑，对比强烈；二是画风，顺治皇帝多以临仿董源、吴镇为主，如同年创作的《山水图》画轴和《仿北苑山水图》，皆墨色浓郁，笔力沉厚，以水墨笔法点染，富于疏朗简淡的意味；三是印章，用的是顺治皇帝御用印章，印泥清楚，印字雄浑，应该是真品。"
杨大亨隐隐猜到顾老师"托儿"的身份，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些轻蔑地说："这些大道理人人都懂，说了等于没说，例如印章，目前已知的顺治画作印章都是'顺治乙未御笔'--他专门为乙未年书画创作镌刻的年款印，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专家们为此做过大量研究仍无结论，不过造假者也知道这个，凡做顺治赝品都用乙未年款，因此不能作为鉴定依据。"
"杨先生认为它是赝品？"饶是顾老师为人深沉也受不了当面拆台，立即反击道，"在下很想听听杨先生高见。"
杨大亨何等身份，岂会跟他计较口舌，淡淡一笑索性不作理会。胡忠勤属于收藏界典型的"怀疑派"，不管什么古玩拿到手首先认定是赝品，带着怀疑的目光挑刺，只要逮住一个细节就弃之如敝屣。
胡忠勤接过话茬儿，笑呵呵道："高见没有，低见倒有一些，"他指着画面右侧枝叶说，"这根竹枝本来想画成斜向下，但下笔时犹豫不决，画到一半才发现效果不好，影响右半面的意境，遂戛然而止，而后又有人将竹枝分为两个节杈，弥补原来的差错，类似情况在画面下部也有，两块石头，以及一簇小草都被加工过，明显是两个人画的！"
大家听了都凑过去看，连连点头称是，傅总监的心则一点点往下沉，因为这幅画实际上已由拍卖行买断，而且就是他拍板同意的，倘若证实为赝品必将承担很大的责任。
"季先生怎么看？"傅总监将最后希望押到季凯身上。
"此画确有修补的痕迹，应为两人合作无疑。"
"咚"，傅总监的心沉到谷底，声音都有些打战："季先生认为是谁的作品？有无市场价值？"
"以我个人的观点，它应是顺治皇帝所作。"
"啊！"
接待室里惊讶声一片，胡忠勤笑道："你刚才还说是两人合作，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季凯不以为忤，道："顺治十二年户部尚书叫戴明说，河北沧州人，崇祯七年考中进士，清初任刑部左侍郎。戴明说善画墨笔竹石，亦工山水，画风深受董其昌影响，其画墨气淋漓，笔致饱满，为当时书画名家。顺治皇帝很欣赏他的作品，曾赐银质印章。顺治皇帝的绘画得到戴明说引导和指点，而现存的顺治皇帝本款的山水竹石画，个别较为稚拙，并不十分在行的笔墨间有些很精纯的笔法掺杂其中，应是经戴明说润色而成，后期有些御题书画甚至就是戴明说代笔，加盖'顺治乙未御笔'而成，只要印章款识齐全，质地年份对得上号，都能算作顺治皇帝的作品。"
大客户们低声交换看法，经过一番讨论基本同意季凯的说法，有几位专门收集皇帝字画的将它列入候选清单。
接着展示出一套荷花紫砂壶，正宗宜兴红泥紫砂，为清代制壶大家陈鸣远的弟子孟凤舟所制，唯一欠缺的是应该一壶三碟四件，拍卖品少了只碟子，价格也因此大受影响，傅总监给出的底价是九十大洋。
"这是晴荷楼的东西，上次我想七十大洋拿走小顾硬是不肯，好大的胃口，想靠拍卖炒货！"钟胖子愤愤地说，"帮我记下来，我必须要把它弄到手！"
季凯装模作样在清单上画了画，却在后面打了个叉。
钟胖子吃惊地问："为什么？它是真品，没问题的。"
"会后再说。"
后面十多件拍卖品略显平淡，彩陶蛙纹双系罐、白陶雕刻饕餮纹双耳壶、越窑青釉八棱瓶、唐三彩烛台、定窑白釉三足樽等，除了一件辽代哥窑青釉鱼耳炉被鉴定为清仿外，其他均无问题。
推介会顺利结束后，大客户们挂着满意的笑容向傅总监告辞，轮到季凯时傅总监悄声道：
"季先生请留步。"
等送走大客户，傅总监满脸堆笑道："今天多亏季先生力挽狂澜，不然真要错把冯京当马凉，季先生眼力锐利、史学渊博，真后悔没早些深交。"
季凯心想若非为救妻儿自己才不愿意多管闲事，嘴上却说："赛拉琴日是上海滩拍卖翘楚，常有绝世精品亮相，在下仰慕已久。"
傅总监点点头，小声说："季先生几次三番帮我解困，实在无以回报，唯有。。。。。。我斗胆做主，私下请季先生到本拍卖金库欣赏一套古画，但请务必保密，绝对不能透露出去。"
季凯的心怦怦乱跳："什么画？"
"宋徽宗的《五季图》。"傅总监贴着他的耳朵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