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晋喜欢看热闹，但常常被别人看了热闹，因为在班级里个头矮，平时他是同学取笑的对象，连女生贾冬花都不同情他。为了逃避，他学会了疏远同学，就连课间的十分钟，他也很少在自己班级呆着。
高晋的乐趣是一个人拿本侦探小说，在校园的紫藤架下陶醉。在这个满脑子侦探故事的高晋看来，侦探小说里充满智慧。现时的学生，男孩子大多喜欢武侠，特别是金庸、黄易；女孩子多喜欢台湾的青春作品，特别是成系列的口袋书。高晋对这些都不屑一顾，只一门心思读侦探故事。福尔摩斯、波罗这些英美的大侦探在他眼中已经提不起兴致，他又转向了日本的森村诚一，再后来又被江户川乱步迷住了，凡是乱步的作品，他几乎没让它们漏网，只要他能找得到。
高晋在紫藤树下有时也不光看书，他发现这其实是观察人的好地方。南来北往的人大多要从紫藤树边的那条路上经过。比如，过来一名女生，高晋会从她朴素的穿着上发现这个女孩出众的容貌；他还能一眼就判断出走过他面前的这个人，眼神中是否充满智慧，长发中是否藏着才情。更绝的是，高晋能看出谁在热恋，谁又失恋了。
其实，路过的人单个也好，结伴也罢，即使在说话，他也是听不到的。但高晋潜心研究过一种唇读的方法，只要看清了人家嘴唇的动作，就能猜出那人讲话的意思。不过这秘密他没告诉别人，否则别人会当他是危险分子。再说，唇读法猜测的意思是否准确，还没有实际检验过，他很想试试。
高晋这人学习成绩虽然不好，但做事情从不马虎。就说交作业，你决不可能查到他有迟交晚交或不交的记录。检验唇读法，他在选择对象上下了不少工夫。他清楚，不能选择女生，女生心理承受力总不如男生，一旦事情闹大，自己不好收场；在学生中威信较高的男生也不能作为目标，万一事情不密，自己被孤立的日子就更难挨了。
经过一番筹划，高晋选中了两个邻班的男孩。
这回，高晋第一次当了告密人。
他写了一张纸条，趁别人不注意，悄悄地放在了高一（4）班班主任的备课笔记本下面。
纸条上写了这样一行字：“你班有两名住校生，其中一个可能叫李凡，密谋今晚十一点趁别人入睡后从三楼越窗，再顺着排水管道爬下来，然后从学校西面的围墙翻出去上网吧。”
高一（4）班的班主任叫吴越，三十岁刚冒头，见了这张纸条，心里直纳闷，本班的学生向自己密报的都难得，外班的会这样大公无私，不是有人跟自己开玩笑吧？
他拿不定主意，要是晚间真去学生宿舍楼守着，扑了空，岂不成了别人的笑柄。但万一这信息是真的，自己又没采取措施，后果很难预料。
还是请教一下有经验的刘鸿雁老师比较稳妥。
刘鸿雁就坐在吴越的前面，看过纸条后说：
“这字体有点像我班高晋的，但吃不准。还是做些准备为好，免得出现意外。”
“要是高晋的字，那他怎么会知道得这样详细？他和我班的学生不接触的呀！”
“说不准被他无意中听到了，这事又不好先问他，我们还是先做好防范准备。你跟年级组长打声招呼，今晚刚好该我上晚自习，我们三人配合。”刘鸿雁向来热心。
到了晚间，李凡和另一个叫申杭的同学当场被抓实。经过询问，他们事先商量的内容竟然与纸条上一致。
吴越深感庆幸，一起可能发生的坠楼事件避免了。
“我看，写这张纸条的学生值得我们信任，”吴越对刘鸿雁说，“最好能核实是不是高晋写的，真得感谢他！”
“不会那么简单。向老师打报告在学生中没市场，是他写的他也不会承认。”
“那就让这学生做个无名英雄？”
“无名英雄可能会更好，我们还是放一放，观察观察再说。”刘鸿雁善于咂摸学生的心思，多年的班主任经历也告诉她稳当一点好。
二
高晋自从密报成功，心里着实得意了一番。
成功说明什么？说明我高晋唇读的能力非同一般。这方法要是用在自己班的同学身上，他们就会有挫折感。你们不是瞧不起我吗，我要让你们大吃一惊。凡事别让我窥破，撞上了就让你们的事情流产。高晋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去做了。
几天下来，事情并不像高晋想得那样简单，费劲半天，要么猜出来的事情没有价值，要么就是根本看不清人家嘴唇的动作。
人的内心深处总有些阴暗的东西，正因为阴暗，谁会轻易暴露出来呢！倘若有人真的密谋，也不可能轻易让高晋看到。这样一想，高晋觉得使用唇读法的机会并不多，除非他有一眼就能看透别人心思的本事。
抓不到本班人的把柄，高晋正苦恼着，意外发现李凡和申杭又在教学楼东侧嘀咕什么，他想靠近些，以便能看清他们嘴唇的动作。他光顾着选角度，忘了自我防范，被李凡发现了。
“他妈的，还读侦探小说呢，蠢蛋！”他暗暗地骂着自己，想绕开，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小子干什么跟着我们？”李凡撵过去，堵住了高晋的退路。
“没跟着你们，我只是在研究这楼房的外型。”
“少说废话！你小子就是在盯梢。”
“别冤枉人啊，没怨没仇的，我盯你们干什么？”高晋想蒙混过关。
李凡根本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一招手，申杭和他一起把高晋挤到了墙角处。
李凡说：“说不准上次的事就是被你小子偷听去了，给老师告了密。”
“上次什么事啊，我怎么听不明白？”高晋装糊涂。
“甭装，跟我们走一趟！”李凡语气特生硬。
“你以为我傻，等我和你们到了没人的地方，好收拾我？”高晋说。
“你想什么呢，怕啦？”李凡感到惊讶，这小子竟然猜到了自己的意图。
“我能掐会算，你骗不了我。”
“那好，我们到校门口谈，那总该安全吧！”
“不，你心里想，出了校门就由不得我了。”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啦？”
“我劝你们放弃自己的想法，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化敌为友是明智的选择，我们握手言和吧！我或许对你们有帮助。”
这建议有点意思。两个人交流了下眼光，点点头。
“我们同意。算你小子鬼道，言和！”李凡说。
上课的铃声响了。
李凡和申杭又来找高晋了。
李凡说：“怎么样，跟哥们交朋友总该有点见面礼吧！”
“请你俩吃棒冰？”
“开涮啊，肯德基都不吃！”
“那你们要什么？”
“要你跟我们一起上网吧！”
“就这个呀？行。”
“帮哥们想法开张假条。”申杭说。
“小意思。来，”高晋说，“把你的眼镜摘下来。”
申杭犹豫着。
李凡说：“摘下来给他。”
高晋接过眼镜，看了看，说：“把这个螺丝卸下来，摘掉一个镜片，就说出去配眼镜。”
“你小子真有两下子。可出门证只能他一个人用啊，我呢？”李凡说。
“这简单，”高晋弯腰把李凡的裤脚撕开一个口子，“就说裤脚开线了，出去缝补。”
“行，一会儿西溪河边见。”
下午第四节是体育锻炼课，高晋找班主任刘鸿雁说牙痛，想去医院拿点药，本来想在校医那开点算了，可校医不在，牙痛得又忍不住，只好到外面去，刘鸿雁就准了。
出了校园，高晋向他们三人约好的地方走去。街道很窄，横穿一个居民区，前面就是庆春桥，过了庆春桥向左拐，有一个叫“快捷网吧”的隐藏在几个闪着粉红色灯光的洗头房后面，一般不会被老师发现。
高晋拐了一个小弯，远远地看见李凡和申杭站在庆春桥边的小吃铺前，“让他们等着吧”，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庆春桥两侧的桥栏上坐着几个小孩子，他们看着桥上过往的行人，像看着什么稀奇古怪的风景，一脸的天真，一脸的欢愉。
“人要是不长大多幸福啊！”高晋想着，同时猜测着自己下面可能遇到的麻烦。
“你小子让哥们好等。”李凡打声招呼。
三个人跨上了庆春桥。
这是一座古石拱桥，高晋的脚刚踏上桥拱的腰部，忽听“嗵”的一声，扭头的工夫，刚才坐在桥栏上戏耍的几个小孩子全都喊了起来，“落水啦，救命啊！”
高晋手扶桥栏向桥下望去，河面上有一双手拼命挥舞，就急忙呼喊：“有人落水啦，快来救命啊！”
西溪河两岸很快聚满了人，但就是不见有人跳下去救人。河面上那双手还在拼命挥舞着，高晋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情况十分危急。
高晋什么也来不及想，他站到了桥栏上，纵身跳了下去，身体入水前他感到校服鼓满了风。
高晋从小在袁浦的河边玩耍，水性还是蛮不错的。他跃入水中后奋不顾身地向落水者游去。其实他不需要游几下就到了落水者跟前，西溪河此段的宽度最多不过七米，且桥下东侧岸边还有一个供附近居民取水用的亲水平台，石砌的台阶，从岸上一直延伸到水面，那个儿童落水的地方，河面自然就更加窄了。
高晋将落水儿童推向岸边，李凡已经跑下台阶站到亲水平台上来接应高晋，申杭还弄来一支附近居民晾晒衣物的竹竿，三个人配合，终于把落水儿童救上岸。落水儿童身上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污浊气味，这是由于附近居民随意排放生活污水使这段河水被污染的缘故。高晋在上岸前接过申杭手里的竹竿试了试，河水并不深，这倒印证了他刚才跳下水里很快触到河床的原因。
落水者躺在岸上，周围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这是谁家的孩子？”
“不知道。”
“别管这些了，先给他控水。”高晋脱下自己身上湿淋淋的校服，顺手扔给了申杭，然后抱起那个落水的儿童，照着学校里学习的方法，实施着抢救措施。这方法还真灵，溺水孩子的嘴里吐出一大口河水，随后“哇”地一声哭起来。
“小宝活了，小宝活了！”刚才和落水儿童在桥上玩耍的几个孩子欢呼着。
“孩子的父母是谁？”高晋大声问。
“在街那面的工厂里打工。”小宝的同伴用手指着远处的一家工厂说。
“好了，没危险了，最好能通知这孩子的家长。”高晋说，其实他心里明白，这话是说给小宝的几个同伴听的。
“谢谢大哥哥！”小宝的同伴向高晋他们致谢。
“不用，”李凡向几个小孩摆摆手，又扭头看了眼高晋，“我们要不要帮他们找家长？”
“算了，”高晋见一个孩子跑向那个工厂的大门，就对李凡和申杭说，“先回去洗一洗再说吧。”
高晋从申杭的手中接过自己的湿衣服，心里反倒觉得庆幸，今天不用陪他俩上网吧了。
“哈，你小子真有两下子，这下成救人的英雄了。”李凡紧跑两步跟上高晋。
“这人是咱们三人一起救的，怎么是我一人成了英雄呢！”高晋拧了拧衣服上的水，“再说，这事也没什么值得张扬的，小意思。”
“行，你小子够义气，哥们交定你了。”李凡原本想在网吧里拿高晋当次大头，现在算是被高晋的勇气征服了。
三
高晋刚洗完澡，收到报料的《新闻快报》的记者找他来采访，他想拒绝，但班主任刘老师认为这是宣传学校的好机会，就亲自动员高晋接受采访。
第二天一大早，《新闻快报》上就报道了钱潮中学三少年勇于救人的事迹，标题很醒目：三少年勇救落水伢。
校长纪安邦总算舒了一口气，邬云峰自杀事件在他心里造成的阴影，近来一直让他感到不快。他拿着报纸，立即给学校团委书记挂了个电话，指示团委向全校学生发出号召，学习高晋三人的事迹。放下电话前，纪安邦还叮嘱了一句，一定要趁热打铁，开展一场树立正确人生观的教育活动。
“多亏那个丫头的出走事件没被老记们嗅到。”纪安邦放下电话后自言自语地说。他转念一想，又挂了个电话给刘鸿雁，让他把高晋找来。
刘鸿雁找到高晋，可是磨破了嘴唇，高晋也不肯去校长室。接受记者的采访已经违背了他的本愿，他没想做什么英雄，更不想因这件偶然遇到的事情使自己成为受媒体关注的人物。
“太平常了，刘老师，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会去做的，没必要再张扬什么了。”
“纪校长在等你，连他想和你说什么都不知道，不去见面，好像不符合情理吧？依我看，去了再说。”刘鸿雁有一套说服人的本事，高晋确实再也找不出什么托词，就随刘鸿雁去了校长室。
“你就是高晋？好小伙子，来，坐下，喝水，”纪安邦亲自给高晋倒了一杯水，亲切地拍了一拍高晋的肩，“不错，给我们学校增了光，应该嘉奖！”
“这件事是大家一起做的。”高晋解释。
“不，听说和你在一起的那两个同学挺调皮的，你是怎样影响他们的，这很重要。”
“好像没什么，我和他们接触很少。”
“吴越老师对我讲，那两个学生有过一次违纪的预谋，被你发现了，你及时向他提供了信息，阻止了可能发生的不测。有这回事吧？”纪安邦的话让高晋大吃一惊，这样隐秘的事情都让老师掌握了，还被反映到了校长室。
自己研究唇读的事决不能让他们知道，那太麻烦了。高晋这样想。
“那是我无意间听到的，可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被别人知道好。校长，求您了，同学们最恨向老师打小报告的人。”高晋说着，双手却直发抖，水杯在颤抖中渐渐倾斜，洒了一些水到地板上，他局促地想起身找拖布，被纪安邦阻止了。
“不要紧张，看得出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学生，放心，这件事情我们就不提了。可我有一点不明白，救人之前你和他们两个人怎么会碰到一起的？”纪安邦很有长者的风度，语气轻缓。
“这很简单，他们是请假出去办什么事，我也请假出去，刚好在路上遇见的。”高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想千万不能说实话，否则那两个小子饶不了自己。
“哦，是这样。有你这样的学生帮助老师做后进生的工作，我们真感到欣慰呀！”
“校长过奖了，我没那么高尚。”
“不要谦虚了，救人的事迹总该大张旗鼓地宣传才对，学校还要请你配合一下呢！”
“别，别，校长，这种事情谁遇到都会做，我——”高晋说。
“不，现在见义勇为的人很难得，我们调查过了，你们班姓吴的同学自杀时，是你帮刘老师去找那个叫毛毛的同学的，对吧！”
不待高晋回答，刘鸿雁就说：“对，是他！”
“看，这说明什么，你有很好的素质，救人不是一时的冲动。”纪安邦的结论让高晋大出意外，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内心是很猥琐的。
高晋几乎被纪校长的话感动得流下眼泪，他借喝水掩饰了自己的激动。
纪安邦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用商量的口气说：“这样吧，你回去想一想，写一个发言稿，在全校做一次报告，好吗？”
“校长，我学习不好，写不来的。”高晋推脱着，但语气没有那样坚定了。
“刘老师帮他把把关。”
“好的。”
“谢谢校长！”高晋放好水杯，给纪安邦鞠躬。
纪安邦说：“刘老师，你瞧这学生多有礼貌，要好好栽培啊！”
四
刘鸿雁回到办公室，对吴越说：“你怎么把高晋向你提供信息的事汇报给校长了？这事连我都没吃准呢。”
“听说高晋救人的事后，我顺便向校长谈起了那件事。怎么，不是他做的？”
“是他，但要求保密，校长答应了。”
“刘老师你真是好福气啊，一下子就出了三个见义勇为的学生。”
“三个？那两个不是你们班的吗！”
“你说李凡那两个捣蛋鬼，我都跟纪校长说了，是高晋影响的，没高晋在场，他俩兴许就光顾看热闹了。我说的是王恺和司徒虹，救了吴云峰的。”
“哦，你不说我倒忙晕了，那两个孩子也真该受到表扬。”刘鸿雁拍了下自己的头，接着说：“我看，给纪校长建议一下，连你班那两个同学一起表彰，蛮有教育意义的。”
吴越说：“要是有这种可能，兴许能使李凡他俩彻底改变。”
“不是有这种可能，而是应该这样办！”刘鸿雁说，“走，咱俩一起去校长室。”
五
钱潮中学表彰见义勇为先进事迹大会隆重举行。
纪安邦关照学校办公室主任事先通知了各新闻媒体，省市几家电视台和报社都派记者进行了现场采访。
当晚电视里播报了钱潮中学的新闻，一所中学一下就涌现出五名见义勇为的少年，社会上反响十分强烈。
纪安邦终于可以安稳地睡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