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他时是在车辆呼啸,尘土乱舞,残叶回旋,行人匆匆而过的高速公路边,老人身形粗犷魁梧,似是从辽阔东北地域深山里走出的汉子,粗糙的皮肤被午后毒辣的阳光晒得黝黑透红,一张油光满布的脸,宽平的下巴冒出零散却渗着斑白的胡渣。
他拄着一根外表被磨出不平整光滑面的拐杖,其实就是从废木材堆里捡起的普普通通的一根木棍,抑或一支枯柴。一双古铜色的手背皮肤里包裹着激昂暴突的青筋,身着一件白色背心与肥厚的长裤,一身朴素着装,衣物的表面似乎还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宽厚坚实的肩背还扛着一个大麻袋,袋子的拉链接口处不经意间往外伸出几个破旧的扫帚头,同样依附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塑料袋两边的勒带深深陷入肩头的结实肌肉里,他的衣物,额头,肩背,整个身躯在烈日下淌着似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在光晕的辉映下金灿灿发亮。
老人居住在高速路边一个城中村的民房楼群中。那是一栋三层高的庭院阁楼,整个楼面早已失去水泥光滑表面的覆盖,裸露着一层层形状不规则的红砖,每块砖头都异常粗糙,形同老人的肌肤,蒙着厚厚的尘埃。天台上堆放着如同死灰一般的杂物,似乎几个世纪以来也不曾被挪移过,任凭风雨轮转,恒久凝固,将被铭记,将被遗忘。若不仔细辨认也许无法将杂物与尘埃区分开,对于时光而言两者都是流离失所的孩子。
不止天台,每层楼道的不同角落里都零散地散落着:烂衣物、旧扫帚、废木材,锈铁器以及各种生活遗弃物,所有一切于回忆有关的故事大约在这里都能找到。也许老人是个爱回忆的人,很多时候总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附近的街头巷尾,背一大麻袋,躬着厚实硬朗的身躯,紧握着一把长长的铁钩,步履蹒跚,神情专注地在废物堆里找寻着什么。
不时有车辆与行人从老人的身边经过,当车辆逐渐驶近他身边时,司机会不断鸣着急促而显得不耐烦的喇叭,由于前方的阻碍,司机不得不缓缓减速,然后方向盘打着C字线慢慢从老人的身边绕过,再猛踩油门加速,慢慢消失在高速路前方的尽头。过往的行人则稍稍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皱起深深的八字浓眉或弯眉,随即捂住嘴鼻。匆匆走过。虽然所处地段是郊区,彼此的生活水平起落不大,但人们还是对眼皮底下这位浑身散发着难闻气味的不速之客投去鄙夷不屑目光。但老人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无任何感知,只顾弯着腰,捡着在风尘中乱舞或安静凝固了的杂物,那些被人们遗弃在匆匆岁月里的东西,在他浑浊却清澈的眼里却似珍宝。
就这样,半天时间过去了,他背着满满一袋杂物,一只隐伏着老茧的手紧紧拉住粗绳勒带,另一只手拄着拐杖,迈着无规则的步子绕过明媚阴霾交替的巷子,一条来回距离不到百米的巷子,他却似走了半世纪般漫长。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屋檐下,将那满满一麻袋杂物稳稳地拎到屋内,然后轻轻放下。厚实的胸口不停起伏着,嘴里还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楼房外门口左右两面的墙根也有堆积如山的杂乱物:腐朽的木材,发霉的布袋,残缺的扫帚,偶尔还能看到几只黑头苍蝇在那堆杂物堆上“嗡嗡”地跳着回旋舞,楼面的天花板上一片如午夜梦境的漆黑,不知灰烬在那里已静静地安家了多少个日月,若是身高足够的话,可以伸一根手指在那片黑乎乎的灰中尽情绘画。曾看到农家灶房上方的瓦片被炊烟熏得一片乌黑,不时会闻到一股熟悉的糊焦味,仿佛进到一个望不到边际的空间中,看着自己逐步成长成熟,直到老去。记得梁实秋有这么一句话:老不必叹,更不必讳,花有开有谢,树有荣有枯。也许就那么安静地等着自己的老去,如同居住在孤独楼房里的他。
在进到楼底后,那扇门也被随即关闭,除了偶尔在路边看到他捡杂物的身影,平时很少见他进出那扇陈旧的大铁门,甚至不知道楼内外的世界究竟有何不同。第一次看到他时,以为是捡破烂的无家可归的甚至有猥琐嫌疑的老汉,经过他身边侍还会产生莫名其妙地不安感,这种不安源自繁华都市郊区里潜伏着的各种动荡因素,一种潜在规律便是越是繁华地带的边沿郊区越显不安全。
开始对他还怀有警惕心理,后来经过那扇门时偶尔会看到他进出的身影,才知道是此处的居民。很多时候只看到他孤寡的身影,闲暇时便挎着一个大麻袋,沿着高速路边,一双浑浊沧桑的眼不时找寻着有价值的遗弃物。生活中有些物品随着记忆被遗弃了,他却不厌其烦地将那些遗物如数家珍般捡回,日出日落,岁岁年年月月,终如一日。“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他却在难以重堪的岁月里甘当一位被忽略的角色。
终日伴随的只有那破旧的麻袋以及不成形的拐杖,麻袋的底部由于长期与粗糙地面摩擦,上面的花纹已模糊不清,在重物的下压中显出薄薄一层影,随时都有可能破袋而出,那拐杖便是扫帚的竹竿部分,最底部已开裂,几根竹渣不经意地往外冒了出来,似苍穹之木的根基,错综复杂地缠绕在一起却始终屹立不倒。
刚开始以为他是个哑巴,终日悄无声息地低头捡破烂,因很少看到他与周围的邻居沟通,事实上在那栋三层高的楼房中是看不到任何人的,除了他魁梧的背影。我总在想,他是不是孤寡老人,又或许被狠心的儿女抛弃,又不想被送去敬老院,只好孤身居住在这城中村的阁楼中,也许那里是伴他走过岁月的风风雨雨的老家,也许原本一家人曾共居于此,眼看着儿女日渐成长,自己却日渐衰老,但心里却是甜滋的,儿女们的幸福便是老人全部的幸福了。而年轻貌美,身强力壮的儿女们无疑嫌弃这样一位老汉,嫌弃他所有的一切,连同他身上散发出的难闻的气味。于是全部搬到繁华美好的市市区享受高品质生活了,只留下老人孤身一人。
很多个漫天星烁的夜里,总有一种机械的运作轰鸣声若隐若现地从那栋老旧的楼房里传出,似手扶式拖拉机的马达发动声,沉重地,一下一下直凿进每个夜归人的心,在寂静的夜里,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又有些像厂房的机械加工运作声,嘈杂刺耳,似野猫在静谧夜里的沧桑的呐喊,似沼泽里的呜咽呼救,久久地回荡在被涂满了漆黑的巷子中。
记得我曾在无意间看到满满的一盆生鱼肉被摆放在楼内的一块空地上,想到夜里发出的轰鸣声,也许那是加工鱼肉的机械,却始终无法得知确切答案。某些时候从附近另一栋楼的窗口望去,不经意间总会看到很多旧鞋横七竖八被扔在楼道角落里,有的还堆了满满一屋子。那些被人们永远丢弃了的破旧鞋子就这样被他从不同的地方给捡了回来,似孤儿找到了温暖的归宿,但那归宿绝不是他父母所给予的。从被遗弃那刻起已被注定了一种悲戚的命运,幸得有这么一位与它们同病相怜的老人,将它们悉数收容,即使是被世人遗弃在岁月中。
后来,由该市各校大学生志愿者组成的城市卫生检查组前往本市郊区的民房进行卫生死角排查。他所居住的楼房成为了重点检查对象。因此处废旧物堆积如山,大学生检查小组足足花了一天时间才将那些废物整理出来,足有几十公斤重,大家惊叹这么小的一所楼房里竟藏着这么多在岁月中悄然无息遗留下的痕迹。
当那些杂废物被搬上车将要被运走时,老人却意外地从内屋里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出来,一直走到装载着满满一车厢废物的车子后部,然后与卫生检查小组人员发生了争执,还不断尝试伸着一双青筋暴突的苍老手臂将那些已被装车的废杂物重新卸下。原本之前在楼内检查时老人那张黝黑的脸上便已显出一副不满神情,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爱物被陌生人毫不留情地搬走,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此时再也按捺不住情绪了。那一刻,他与检查小组的人几乎要大打出手了,一个年旬老汉竟有如此力气与勇气,让在场的人都为之惊讶。
后经过协商,检查小组答应只搬走楼内的部分杂物,因为那些长年累月堆积的杂废物有可能会对周围居民的健康造成影响。并半似提醒半似警告地对他说,今后不得将废物堆积在此。
那也是一直静静隐藏在民房群里的楼房最惊扰的一刻,检查过后那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似乎从未发生过。
人们依然会看到一个背着破旧麻袋,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人沿着高速路边慢悠悠地行走着,一只长满老茧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长长的铁钩,寻找着他遗失在斑驳岁月痕迹里的沉重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