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约翰·普里斯特莱
我们只要在这大地上生存,从欢乐引向欢乐是自然的恩惠。
——华兹华斯今早我起来时,整个世界简直成了冰窟一座,颜色死白泛青。透入窗内的光线颇呈异色,于是连接水洗漱、刷牙穿衣等这些日常举动也都一概呈现异状。继而日出。待我吃早饭时,艳美的阳光把雪染成绯红。餐室窗户早已幻作一幅迷人的东洋花布。窗外一株幼小的梅树,正粲粲于满眼晴光之下,枝柯覆雪,素裹红装,风致绝佳。一两个小时之后,一切已化作寒光一片,白里透青。周遭世界也景物顿殊。适才的东洋花布等已不可见。我探头窗外,向书斋前面的花园草地以及更远的丘冈望望,但觉大地光晶耀目,不可逼视,高天寒气凛冽,色呈铁青,而周围的一切树木也都现出阴森可怖之状。整个景象之中确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骇人气氛,仿佛我们可爱的郊原,这些国人素来最心爱的地方,已经变成一片凄凉可悲的荒野。仿佛这里随时都可能看到一彪人马从那阴翳的树丛背后突然杀出,随时都可听到暴政的器械的铿鸣乃至拼杀之声,而远方某些地带上的白雪遂被染成殷红。此时周围正是这种景象。
现在景色又变了。刺目的眩光已不见了,那可怖的色调也已消逝。但雪却下得很大,大片大片,纷纷不止,因而眼前浅谷的那边已辨不清,屋顶积雪很厚,一切树木都被压弯了腰。村中教堂顶上的风标此时从阴霾翳翳的空中虽仍依稀可见,但也早成了安徒生童话里的事物。从我的书房(书房与家中房屋相对),我看见孩子们正把他们的鼻子在玻璃上压成扁平。这时一首儿歌遂又萦回于我的脑际,这歌正是我幼时把鼻子压在冰冷的窗户上看雪时常唱的。歌词是:雪花快飘,白如石膏,高地宰鹅,这里飞毛!所以今天早上当我初次看到这个非同往常的白皑皑的世界时,我不禁希望我们也能常下点雪,这样我们英国的冬天才会更多点冬天的味道。我想,如果我们这里是个冰雪映月、霜华璀璨的景象,而不是像现在这种凄风苦雨永无尽期的阴沉而缺乏特色的日子,那该多么令人喜悦啊!我于是羡慕起我在加拿大与美国东部诸州居住的一些友人来了。他们那里年年都能过上个像样的冬天,甚至连何时降雪也能说出准确日期,而且直到大地春回之前,那里的雪绝无降落不成而退化为霰之虞。既有霜雪载途,又有晴朗温煦的天空,而空气又是那么凛冽奇清——这对于我实在是一种至乐!
继而我又转念,这事终将难餍人意。人们一周之后就会对它厌烦,不消一天工夫魔力就会消失,剩下的唯有白昼永无变化的耀眼眩光与苦寒凄凉的夜晚。看来真正迷人之处并不在降雪本身,不在这个冰封雪覆的景象,而在它初降的新鲜,而在这突然而安静的变化。正是从风风雨雨这类变幻无常和难以预期的关系之中,遂有了降雪这琼花飘洒的奇迹。谁愿意拿眼前这般景色去换上个永远周而复始的单调局面,一个时刻全由年历来控制的大地?有一句妙语说,其他别国只有气候,而唯有英国才有天气。其实天下再没有比气候更枯燥乏味的了,或许只有科学家与疑病患者才会把它当做话题来谈论。但是天气却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经典的话题,人们在饱餐其秀色之余,总不免要对它窃窃私议。一旦我们定居于亚美利加、西伯利亚与澳大利亚之后——那里的气候与年历之间早有成约在先——我们必将因为它不再调皮撒娇,不再胡闹任性,不再狂愤盛怒与泣涕涟涟而感到深深遗憾。到那时,晨起出游将不再成为一种历险。我们的天气也许是有点反复无常,但我们自己也未见得就好许多。实际上,她的好变与我们的不专也恰好相抵。说起日、风、雪、雨,它们在一开始是多么受人欢迎,但是过了不久,我们一定对它们好不厌倦!如果这场雪一下便是一周,我会对它厌烦得要死,巴不得它能快些走掉才好。但是它的这次降临却是一件大事。今天的天气真是别有一种风味、一种气氛,与昨日全然不同,而我生活其中,也仿佛感到自己与此前的自己判若两人,恍若与新朋相晤,又如突然抵达挪威。一个人尽可以为了打破一下心头的郁结而所费不赀,但其所得恐怕仍不如我今日午前感受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