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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鱼缸中的一个少年

1

张事业一走就半个多月了。是王东送他上的车。那天下着雨。雨不大,下得跟玩儿似的,王东光着头,没觉得下雨,头发一会儿却淋湿了,全耷拉了下来。看见车开动了,张事把一只手伸出车窗挥舞了几下,可能还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他没听清楚。王东的眼睛湿润了,是雨濡湿的。王东现在,不知道他是待在乡下,还是像谢晴说的那样在什么地方鬼混。他甚至有点担心张事业再也不会回来了。有很多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失踪的。谢光说,像他们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每年都有数万人失踪,仿佛突然在人间蒸发了。王东听了一惊,感觉到天地间正透出隐约的杀气。

张事业走后几天,谢光好像很随便地问了王东一句,说有好几天没有看见张事业了,“他去哪了?”

王东很傻地反问了他一句:“你都不知道?”

“我才懒得管他哩。”谢光大大咧咧地说,把头扭到一边去了,也不知在看什么。

张事业是和谢光吵了架才走的。

长着两颗大龅牙的张事业,样子有点像巴西足球队的国脚罗纳尔多,两只眼睛隔得很开,脸上有一种很孤独的表情。但脾气还算好,尤其在谢光面前,一贯都很老实的,谢光说什么,他听什么,最多偶尔斜上谢光一眼表示他的不同意。这次,他摘了全国自由泳锦标赛的金牌回来,省里给他发了奖金,队里给他摆了庆功宴。他也挺高兴的,给这个敬酒,给那个敬酒,轮到和谢光照杯时,两个人还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分开时,在座的每个人都看见了他俩紧闭的眼睛、喜悦的神情和那些泪。是啊,这年头都不容易,当教练当运动员都不容易。那一刻大家都很激动,顿时就爆出一片彩来。谁也没有想到,一觉睡醒,在第二天早上的例行训练时,两个人就吵了起来。

张事业不肯下水了,连长衣长裤也不肯脱,懒洋洋地站在岸上,跟个街痞子似的,还哼起了小调。

谢光拿眼睛来问他,意思是:“怎么了?”

张事业的眼光突然直射在谢光的脸上,口气也显得咄咄逼人:“我等着你的分派呢,谢导,你说过的,只要我拿了全国冠军,就可以不当水手了。”

很多游泳运动员都把自己叫做“水手”。这个,谢光自然知道,但他没有料到张事业有这个胆子,把自己私下里的许诺给挑明了。几乎是挑战了。一个教练,总会给自己的队员一些许诺,这也是教练的艺术,是一种策略。张事业这样一挑,谢光霎时之间愣住了,张大了嘴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从颇显苍老的脸上扯开一丝笑容,口气却是长辈责备晚辈的:“我说你呀,事业,怎么还跟孩子似的。我说的话,我认,但现在情况有变啊,马尼拉世界自由泳锦标赛,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名额,你是全国冠军,连预赛也不必参加,就可出征马尼拉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啊。难道你不想拿个世界冠军回来?”

“我不想,”张事业一屁股坐到了教练坐的那把白色沙滩椅上,说:“我只想当教练。”

“张事业!”谢光煞白了脸,“你还把我当不当个教练?你还不满十岁,我就把你选进游泳队来,一手一脚把你带成这个样了,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谢光本来想话说得更加柔加一点的,却很难找到合适的声调,还连珠炮似的夹杂了一些教练特有的骂人的粗话。这就大大地激怒了张事业。张事业是个闷人,脾气上来之后就很难平息了。这会儿他的脸涨得通红,跟栽进了血盆子里似的。

“你女儿有良心啊!”他吼叫了一声。

这正是问题的症结。谢光让自己的女儿当了助理教练,却让张事业继续当“水手”。这已经是品质问题了。张事业这么认为。其实谢光是觉得自己的女儿谢晴在游泳上没什么长进了,她游了这么些年,连省里的前三名都没进过,还游什么。她体能不行,但技术上还是有一套的,当个助理教练也还过得去。可这让谢光怎么解释呢;他不可能在激烈的争吵中把事情讲清楚,越是讲不清楚,心里就越气。他的话都是半咒骂式的话:“日你先人,日你先人,你就不想想你这块金牌是怎么来的……”

张事业一抬手,那块金牌就飞进水里了。

接下来的情景,就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了。张事业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当着谢晴的面,突然撩开运动裤,掏出一个东西,朝游泳池里撒了一泡尿。他疯了。但他说的却是一句人话:“你们拿绳子来把我捆了吧,你们把我捆了扔进这池子里淹死吧。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我的青春,我的小半生,都他妈在这池子里淹死了!”

说罢,他在一片惊愕中拂袖而去。

2

王东也没有想到,张事业和谢光的一场争吵。却奇怪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当时,他和一帮小师弟、小师妹都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越吵越凶,却谁也不敢插一句言,更不用说上去劝架了,一个个缩头缩脑的,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企鹅,挤成一堆。谢晴也在。但她是一个更加尴尬的角色,只把牙齿咬紧了,一声不吭地看着那两个人吵,直到张事业一甩袖子去了,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死去又活过来一般,脸也是煞白的。

张事业走时,谢光紧迫了两步,口张了一下,大概是想喊一声“站住”,但没有喊。他慢腾腾地转过身,慢腾腾地看着那一堆孩子,那眼睛,好像是要挑一只羊出来宰了。王东就颤了颤,那凶狠的目光盯在他身上了。

“王东,你上!”那声音很惨。

王东听了这句话也觉得很惨。他被一种莫名的悲怆情绪笼罩了。

王东沉默地向游泳池走去。他的肩膀很宽,他的腿很长,他那小小的结实的屁股夹得很紧。谢光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盯着这小子的背影。“这个傻!”谢光笑眯眯地在心里骂了一句。但这骂里其实很少有骂的意味,这骂里包含了一个教练、一个领导甚至是一个父亲的种种复杂感情,潜台词很丰富。

游泳池长一百米,宽五十米,每隔半个月换一次水。王东在这个游泳池里已游了整整十年。他今年十八岁了。此刻,在他入水之前,一泓碧水还凝固在那里,静得不见一丝波纹。过于的平静和清澈,反而更显得有点看不到底的样子。还得过一会儿,太阳才会把头顶上那个穹庐形的玻璃屋顶照亮,一直照进游泳池底。到了那时,水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奔腾起来,跳跃起来,向一个方向奔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它。

每次入水之前,王东都要进行一次漫长的深呼吸。他浑身静穆,用两只脚掌紧紧地抓住水池边的瓷砖,深深地吸气。深呼吸并不是用力吸一口气,而是把吸气的速度放慢。那种透明的感觉是慢慢到来的,它经过你,弥漫到生命的每一个角落。空气在进入肺腑之后完全苏醒了,气流在体内行进的速度加快,心跳远远地落在后面。当你的胸脯收缩到极限时,心跳到完全停止了。这时你会看见一些平常看不见的东西。你会发现世界突然变得很静,静极了,但明亮,温暖,就像到了世界的尽头。

要的就是这感觉。对于一个竞技运动员来说,就是要抵达一种极限,一种还没有人到达的无人之境。王东在吸气,深深地在吸气,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浑身的肌肉泛出黑油油的光泽,像一只冲锋前的号角。他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

“咴,儿子,开始吧。”谢光揿动了秒表。

很闷的“咕咚”那么一下子,水亮了亮,水一下子被掀翻了,像是要把在肚子里憋了一夜的怨气出够,哗地一下就荡漾开去了。

谢光站在岸边,眼睛盯着游泳池里的王东,用他特有的沙哑嗓音一个劲地吆喝:“咴,咴,冲起来,儿子!”

谢光一直叫王东儿子。他显然是想在这教与练的残酷中注入某种亲情,但他这一厢情愿的呼唤声从来没有得过王东的回应。王东没叫过他一声爸。这个字仿佛像石头一样哽在他的喉咙里,叫不出来。王东和别的运动员一样,叫他谢导。这小子显然不想让自己和他之间有一种很随意、很亲昵的关系。一个运动员,一个教练,身在其中的人都懂得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何等残酷,这残酷就和谢光手中的秒表一样,冰冷、坚硬、精确,丝毫不乱,掺杂不了任何别的感觉。

谢光记得,他第一次把这小子从长江中下游的那个水湾子里捞起来时,也就跟捞起一只鸭子差不多。可他会游啊。谢光居高临下,站在堤坝上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江水里追赶一条水翼船。那么小的一个人儿,居然就有那么一股子狠劲,像条青鱼似的,跃上一个浪头,又钻进另一个浪头,他那被水浪激活了的手臂,他跃出水面的一瞬间反射出的万道光芒,他的双腿朝后面猛地一蹬时所显现出的无与伦比的激情,使谢光神魂颠倒。谢光被自己用眼睛制造出的一个神话迷住了。谢光感觉到江水在自己的心中流进流出,心突然就大了。是啊,他觉得自己已找了这小子多少年,现在终于找到了。

王东已经开始往回游了。

谢光下了堤坝,走到江边,站在一块被太阳晒得发热的礁石上等着。那小子在回游时仰卧在水面上,显得十分舒适自如。他没看见谢光,他一直仰望着天空。他这样久久地望着时就觉得天空奇妙地倒了过来,天在下面,人仿佛在天空之上的虚空里浮游,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看见谢光时,他的身体已触着了浅滩上的鹅卵石,他翻过身子,抬起头来,很吃惊地看见了谢光。谢光忘不了小子那一副很傻的样子,那小子站在齐膝深的浅水里,用两只手提着自己的小裤衩,裤衩里灌满了水,正在危险地往下掉。这个时候随便往上面一按,水就会迸射出来。谢光没按,只伸出双手一捞,就把那个小捞出了水面,小子的两条黝黑的长腿在空中愤怒地踢腾着,一双脚丫长得就跟鸭蹼似的。

谢光叫了一声:“啊——好!”

那时王东对这个陌生人为自己即将安排的一切显然还一无所知,他被谢光拎起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骂了一句。

十年了。当你用比秒更小的单位把岁月一寸一寸地掐过之后,你也就能更加真实地感觉到时间的长度。王东每天都在往前游,真有游了不止一辈子的感觉,然而,他比最初投入这个游泳池时仅仅只往前游了一米多。

3

又一天快要过去了。但对一个在水里游了一天的运动员来说,这一段快要过去的时光却怎么也过不去了。一个人的极限也正在这里。每一次比赛的极限也正在这里。你一开始可能会游得很快,像谢晴一样,一下水就远远地把别人甩在后面了,但到了最后的关头,你过不去了。就好像,你在费劲地推一扇门,门后面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顶着你,你费劲地推开了一条缝儿,它又把门给死死关上了。你感到生命在颤抖,可你就是过不去了。

这其实也是每个竞技运动员的感觉。

这时候,王东的姿势已经完全走样了,使人想起一只在水里扑腾的狗。典型的狗刨式。人到了一个极限,就会不知不觉地变成畜生的样子。你没法不让自己变成畜生。像畜生一样喘气,像畜生一样发出古怪的含混不清的嘶叫声,手呀脚的也像畜生一样胡乱地扑腾,根本就找不到一点儿人的感觉了。但心里却又充满了人的渴望,渴望早一点冲到终点,早一点听见那一声猝然而响的哨音。

水在叹息,有气无力的。水像是浮不起一个人了。

谢光叉开两腿站着。他没下水,但也一身都是汗水,也跟刚从水里爬起来的差不多。他想早一点把哨子吹响,但又很不甘心。谁都希望看到奇迹在最后出现,就像一个长途跋涉去麦加朝觐的教徒饥渴难耐时一抬头看见了真主降临。对谢光来说,体育也是宗教啊,他对他的事业是永远都怀有一种宗教式的情感并且视之为生命的。他用手指着水里的那个半大的孩子,扯着嗓子大喊:“咴,咴,冲起来,冲啊!”那沙哑的嗓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他自己也在岸上左冲右突,耳边的嘈杂声混成一片,灯光和空气仿佛都被搅动了。一边跑还一边神经质地东张西望,但他除了能看见窗外那春天里的潮湿的夜雾越来越浓,他好像并没看见到别的。他的脚步慢下来,然后停住了。还是那样叉开两条腿站着,脸拉得比驴脸还长。

“你呀!”谢光洗手似的把两只手互相搓了搓,还真发出了水的响声。这个动作王东太熟悉了,这是谢光把一天愤然结束的动作。“上来吧!”声音阴沉得可怕。

王东像条死鱼似的在水里翻起肚皮,吐出几个气泡。他还在喘气。他真的已经很累了。

谢光没管王东,一个人先走了。

走到外面,才知道起了风。暮色苍茫中,那么壮实的一个汉子,忽然变成了一帧剪影。风挺大,几颗星被吹得七零八落的,像是要掉下来。谢大光下意识地打了个冷噤。其实这风是一点不冷的,春风嘛。但他还是觉得冷。一双手还习惯性地背在身后,脖子却向前勾着了。这个时候的他不知不觉就显出了一副老态。他因此显得更真实了,那个在水池边跳着、叫着、挟着一股子生气的人仿佛是另一个人,是他的影子。

在省一级的游泳队中谢光是个首屈一指的教头,他培养出了十多个全国冠军,这业绩也够得辉煌二字了,只有极少的几个体育大省才有。眼下许多省的游泳馆都变成了群众性的体育设施,花十元钱买张票就可在里面扑腾一阵,运动员改行当救生员,教练们为了多挣几个奖金只得手把手地教那些旱鸭子怎样扑腾。但谢光还死死地守着自己的这个游泳馆,就像守着自己的灵魂。它的每一滴水还很干净,散发出运动员干净的皮肤味道。

然而,他不仅仅是个游泳教练,还当着省体工大队的头儿。这个头儿可不好当,体工大队是个差额拨款的事业单位,有一半人碗里的饭得靠自己挣,尤其是一些弱势项目的教练和运动员,根本弄不来几个钱。好在体工大队的地盘好,临着繁华的游乐场,每天游人如织,一到节假日,人多得像要堆起来。省里一位分管创收的副局长说他们是抱着金饭碗讨饭,这样的好码头,打开门就能拾到银子啊。

游泳一直是省体工大队的强项。有人开玩笑说,这池子里没游出一个世界冠军,倒是游出了好几个大队长。前任大队长也是游泳教练出身,是谢光的教练。和谢光一样,老教练没少在全国拿名次,就是没拿过一项世界冠军。这老头儿性子比谢光还倔,任别人怎么说,他就是不肯把体工大队的大门给打开,坚守了一年又一年,眼看着头发一根一根的就全白了。去年底,他被一帮教练员、运动员堵在家里,逼着他给钱回家过年,不给,就在他家里过年。老头儿有心脏病,为了给队里省几个钱,硬撑着,一直没去医院里治。那天,他被一屋子的人围着,突然发病,送到医院里没抢救过来,死了,还不到六十呢。

谢光一直守在老人的身边,他这辈子是再也忘不了老人濒死时的那眼神,那完全是一个溺死鬼的眼神,眼球突出,射出两道抓人的目光。谢光感到自己的心被紧紧地揪住了,直到现在也没有松开。他知道老人想要抓住什么,想要说什么。老人想要的,也就是他想要的啊。但他还是没像老人那样坚守到最后,那是一种寸土不让的坚守,谢光让步了,在他被任命为大队长后的就职演说上,他同意把临街的一幢大楼拿出来,租给人家开舞厅开饭馆开超市,但他也以一种警告的口气告诉众人:“谁也别打游泳馆的主意,只要我谢光没死,你们就趁早死了这心事吧!”搞体育的说话就这口气,喉咙里硬得像插了一根钢钎,即使再在水里泡过十年八年,谢光这声音、这心也不会泡软。那表情,也是一种与阵地共存亡的烈士般的表情。说完之后,就把牙齿深深地咬进了嘴唇里,任众人怎么看着他,他只管咬着,咬得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大家就知道,这是个硬汉子。形和神都没散架。

现在谢光已经走得离游泳馆很远了,停住,慢慢地抬起头,他就看见了那幢正在改建的大楼。一楼的房子已经全部打开了,装上卷匣门,变成了门面。二、三楼也在改造中,混凝土搅拌机正源源不断地把由泥沙、石子和水泥混合成的糊状物吐出来,这些都是地球上的东西,这个世界正在被重新搅拌,然后变成一股股恶浊的涎水。看了这黏糊糊的东西,会有一种挪不开步子的感觉,让你长久地定在那里。一帮泥瓦匠在脚手架上紧张地忙碌着,营造着越来越浓厚的商业气味。

谢光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除了钱,我们这个星球上似乎再也不想要别的东西了。他又下意识地咬咬牙,突然想,那小子再也不能往前游一点,是不是被这刺耳的噪音搞乱了手脚呢?

4

王东就住在临街这栋正在改造的大厦的顶楼。他一直就住在这里。张事业走后,谢导谢大队长也没有再安排别的人住进来。现在四楼以下虽然正在改造,但不会再往上了,再往上就太高了,楼是老楼,没装电梯,那些做买卖的人不愿意再往上爬,他们更愿待在离地面儿更近一点的地方,这样才会感觉到踏实。

这会儿,王东已洗脚上岸,正踢踏着一双人字架的海绵拖鞋,穿过大半个院子,朝他住的地方走。那些泥瓦匠们已经收工了,大院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一排排脚手架空荡荡地竖在那里,仿佛突然抽去了内容的故事的框架。王东小心地低下头,钻过脚手架,像老鼠一样缩头缩脑地爬着楼梯。上到顶楼,走到楼道尽头的那间小屋,他扭亮了一盏黯淡的廊灯。他没有看见隐没在门廊阴影里的张事业,就打开了门,又转身关上了门。当他把一身湿衣裤换了,重又打开门时,才看见了张事业一绺被灯光映红了的头发,和两颗被灯光照得很灿烂的龅牙,然后又看见一个囫囵的张事业,白色的短袖衫,笔挺的西裤,一双擦得很亮的皮鞋。他看见了,他问:“你?”

张事业咧了一下嘴,但迅即把笑缩回了脸皮下,他似乎有些伤感,“我来看看你,”声音很低沉,没等王东招呼,他就走进了房子,坐在了他睡过了整个青少年时代的那张床的床沿上,他又说了一句:“我来看看你,老弟,你可比我走的时候又长高了不少啊。”顺手递给王东一颗烟,王东把手摇了一下,他就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抽了起来,拿眼去瞅那堵挂着壁镜的墙。慢慢地,他就把身子弯成了一个弧形,许久没有动静,连呼吸声也奇怪地消失了。

张事业和王东在一间房里睡了快十年,直到他离开省体工大队为止。王东很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个大哥哥。但王东一开始对张事业的印象不太好。那次,省体工大队游泳队为了欢迎新来的小队友,谢光把王东的师兄师姐们都叫到了一起,开着一辆日产面包车,去位于竹荫街的美食城里吃猪血豆腐。那年张事业也才十五六岁,嗓门儿正处在变声期,一讲话就怪声怪调的,可他刚在中南地区的游泳锦标赛上拿了个冠军,见了谁都摆出一副王五王六的样子,得意得不得了。谢光把王东领到张事业跟前介绍,说:“这是你大师兄。往后你就叫他大哥吧。”王东就叫了他一声大哥。可等谢光一背过身子,张事业就向王东龇出了两颗大龅牙,严肃着脸说:“小子,你该叫我叔叔了!”王东马上就改了口,叫了他一声叔,立刻就引起了师兄师姐门的一阵笑。不笑还好,众人一笑,王东就知道自己丢了丑,脸涨得通红,一只小拳头下意识地握紧了。张事业翻了一下眼皮,冷冷地笑一下,问:“你一定想揍我一顿,是吗?”王东说:“是,等我长大了,揍死你!”但他把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他觉得说了这话就把恨解了。张事业压低嗓门说:“小子,你挺有骨气,是个爷们,好,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亲兄弟了!”

自那以后他就和王东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张两层的铁架子床,王东睡下铺,张事业睡上铺。那时候王东觉得张事业这人性格挺古怪的。每晚睡觉之前,张事业把一身衣服都扒光了,扒得只剩下条裤头了,总要在王东睡的下铺上坐一会儿,也不说话,只把眼睛使劲地瞪着,瞪得比平时大了一倍,那神情很是骇人。王东问:“你这是怎么了?”王东使劲地摇着张事业的肩膀问:“哦呀,哦呀,你这是怎么了?”但张事业却跟石头凿的一样,没一点动静。

这房间里只睡着王东和张事业两个人。

有一天晚上,王东在深深的睡梦中听见下雨了,雨水静静地流下来,滴在王东袒露着的肚脐眼上。这怎么可能呢?王东在睡梦中也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他吃力地醒过来,惺忪着一双眼,看见细细的一条水线在微明的夜色里亮着,散发出一股异样的味道。他坐了起来,用手指头沾了一点水渍,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是尿!张事业这么大一个人,竟然尿床了。王东觉得特别兴奋,他扯亮了电灯,从下铺上踮起脚,把脑袋伸到上铺,推搡着睡死了的张事业,他惊喜地幸灾乐祸地嚷道:“哦呀,醒醒,你尿床了,哦呀……”

一只手把他的嘴巴封住了。张事业翻过身来,拿一只脚丫把电灯关了,用极低的声音威胁王东:“别嚷,小子,再嚷老子废了你。”王东的嘴被堵住了,没法吭声,就拼命地摇脑袋,表示他不嚷了。张事业这才松了手,又对王东说:“听着,小子,等你长得像我这么大了,也会这样的,唔,可不准对人说。”

两个人又各自躺下。但王东许久没睡着,他觉得挺神奇的,一个男孩子长到了十六七岁时竟然会尿床,那不是越长越小了吗?但他很守信用,这话他一直没当任何人说过,只在自个儿的心里琢磨。他也等着自己慢慢长大,看自己长到张事业当时那么大的时候,会不会尿床。这个神秘的年龄终于来到了,王东快满十八岁了。他还没有尿床。但每晚睡觉之前,他都感到身体内有一种什么东西想要奔涌出来,让他想干点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心里愈来愈紧张,像上紧了弦的发条。自从师兄张事业走后,这房里就只躺着一个人。一个人躺着是危险的。王东很害怕自己,同时也使劲地控制着自己。但他还是憋得浑身直冒虚汗,他像一匹汗水淋漓的马儿在床上摆动着尾巴。最后他还是坐了起来,像张事业十六七时的那样子,坐在床沿儿上,久久不动,只把一双眼睛使劲地瞪着。

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常常会被魇住。

魇不是梦。魇是一种比梦更深沉的东西,却又像水一样透明。很小的时候王东就被魇住过一次。那时他还刚来省体工大队不久,一个人躺在床上觉得异常孤单,身体那么小,床那么大,跟睡在荒天野地差不多。王东睡觉时就常常把胸脯抱住,他自己抱着自己就不觉得那么孤单了。但他很快就被魇住了,他的呼吸就要停止了。他开始大声呼叫,他听见了自己在大声呼叫其实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试图从床上滚下来在那重重的一跌中把自己跌醒,却像是裹在一团网里难以动弹。他狠狠地咬自己的手指头,咬得流血,终于醒过来了,手指头上却连个牙印也没有。

他把这事讲给比他张事业听。张事业也被魇住过,他告诉王东,魇是一种沉没,就像人沉在水里呼吸不到空气的那样子。张事业花了不少工夫来教会王东如何睡觉。你不要抱着自己睡,手压住了胸脯,心被压抑住了,就会被魇住;扑在床上睡也不成。你只能仰着睡,或向右侧着身子睡,这样才能把心腔完全打开,让心无拘无束地跳动。你得离你的心远一点。

王东也就一个劲地“哦呀,哦呀”。

现在张事业突然回来了,王东好想他能留下来,再也不走了,还和自己在一间房子里住着。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虽说各是各的乡下,彼此隔得很远,但对城市而言,所有的乡下都是一个地方,全中国好像就只有一个乡下。他们都是乡下小子,尽管十来岁来就就来到了这座城市,但没有谁会把他们当做城里人,只有在他们回到乡下,回到自己家里时,他们的父母,还有乡亲,才会用陌生的目光看他们,仿佛是在看一个真的城里人。这感觉让他们很幸福,而且骄傲,往村里低矮的房舍前一站,派头也出来了,风度也出来了,是个人物了。

王东感到奇怪。以前张事业每次从乡下回来,都很兴奋,讲这讲那的,眼睛贼亮,浑身都散发出挡都挡不住的高兴劲。今天他是怎么了,脑袋歪到了一边,脸色怪难看的,嘴里叼一颗纸烟,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他这样烦躁不安,坐在这里简直让王东受不了。难道还在生谢光的气?王东想,都一个多月了,再大的气也该消了啊。这事王东当然是不好问的,他想问点高兴的事,乡下的事。这个时节的乡下最好玩了,青蛙都到处乱蹦,夜间,蝈蝈会一直叫到天亮,还有在青草和小树林里藏着的各种野物,该都长得胖乎乎的了吧。他忍不住就问了。

“我没去乡下!”张事业突然大叫了一声。

王东惊得退了一步,很紧张地看着他。

张事业瞥了他一眼,口气变得和缓了。

“我真的没去乡下,车子刚刚开出城,我突然觉得这一走,我可能就再也回不到这座城里了,我赶紧喊司机停了车,下来了。”

“你一直都待在城里?”王东听后问:“那你怎么不回来呢?你住在哪里啊?”

张事业又闷不声响地抽烟了。

王东惊讶地看到,一串串晶亮的东西无声地穿透了他吐出来的烟雾,他的脚跟前洇湿了一片。“我好想你,老弟,我好想和你在这间房里住下去啊,我和你一起住惯了。你知道吗,自打搬出了这间房,我没睡过一个踏实觉。”

张事业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神情显得越来越反常。

王东突然对他充满了同情,轻声说:“你去给谢导认个错吧,他问过你好几回呢。你要认了错,他肯定还会收下你的。”

“我认什么错,我有什么错?”

张事业又一次大叫了。他用一只手撑着自己,很沉重地从床上站起来,移动了几步,却并不走出门,而是走到那面壁镜前,照他的龅牙。这是他的壁镜,是谢晴送给他的。他以前也常常照他的龅牙,这是他的习惯,照了还要问王东:“老弟,你说真话,我长得真的像罗纳尔多么?”王东说不像。张事业很生气,扭过头来盯王东:“你什么眼神?有人说我像,像神了。”王东故意问:“是谢晴说的吧。”张事业就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把两颗很白的龅牙龇得跟兔子似的,还把王东抱起来颠,“你知道个什么,这个这小猴崽子!”那股男人卖弄风骚的轻狂劲儿,把王东颠得云里雾里了。王东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砸了那面镜子。可他不敢,他要砸了镜子,张事业非把他给砸碎了不可。

但现在,张事业只能在镜子里照出那两颗龅牙的狰狞了,白惨惨的,丑得连张事业自己也不敢正视。他不照了,只把头抵着那面镜子,狠狠地抵着。镜子裂成几块,掉在地上,又碎成了更多块。他转过身来时,王东看见了他额头上的血。血一流出来,张事业就不像刚才那样难受了。他把背靠在墙上,张开嘴喘了一会儿气,脸色渐渐平静了。

“刚才我的头好痛,”张事业说,“现在好受多了,老弟,我差不多快要憋死了啊。”

王东依旧很傻地看着他。

“我没疯,老弟,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来搬东西的。”

张事业很快就把东西搬走了,挎上一只大帆布包,一只肩膀高耸起,似乎很沉。那只包里装的不是别的,是他在这间房里度过的十几年岁月。很沉的。他踩着一地的碎玻璃渣子,把一条长腿伸出了门外。“我受够了,”他说,“我真的受够了,那不是个女人,那是个女妖啊!”

他没头没脑地丢下这句话,就真的走了。这房间里只留下王东一个人了。他不知道这回张事业又要去哪里。他很茫然,又莫名其妙地处于一种激动和紧张的状态,一个人踩着满地碎玻璃渣子转动了好一阵,上上下下照出了几百个王东,都是血迹斑斑的。血是红的,但同明亮的镜片一比就是显得黯淡了。他蹲了下来,久久望着,不自觉的,心里便有了一种受伤的感觉,眼睛就红了。他没哭,也没有流泪,眼睛红了,是因为有那斑斑点点的鲜血映着。

这晚,王东又让那一团渔网如黑雾般的东西给魇住了。

5

一阵脚步声向游泳池这边走来。王东知道是谢晴来了。即使把头深深地吃进水里,王东也能听清那是谢晴特有的脚步声,你能感觉到她踩出的每一个脚印正在泛出清冷的、很有质感的光泽。

“王东!”她站在游泳池边上叫。

他游了过来,两只手抓着不锈钢的扶手,仰起头来看着她。谢晴的鞋离他的额头约有一尺来远,王东仰着头看她的那副姿态,就像谢晴刚刚踢了他一脚。王东戴着一副墨绿色的防护镜,镜中的谢晴是一个蓝色调的冷美人,一双白色的高跟鞋,一条笔挺的筒裤,傲岸地从他的头顶上升上去,给人一种直插云霄的感觉。

如果她穿的是一条裙子……

他马上就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些下流。谢晴是个美人,但不是那种通俗意义上的漂亮姑娘。她的美是像佛一样的,于神形的丰丽中,隐含着一丝宁静,又奇怪地表现出一股顽强的母性来。这种美是很容易把你的幻想气氛给毁掉的。

王东显然有点怕她。她突然把一只脚提了起来,王东立刻就把头向后仰了仰。谢晴就笑了笑,说:“你的胆子怎么这样小呢?我又不会踢你。”谢晴轻轻地移了一下步子,两只脚交换了一下重心。但她还是在王东湿润的额头上踢了下,王东的额头上就有了一个很模糊的印渍。

“呃,离去马尼拉还有多久?”谢晴问。

“还有六十三天。”王东说。

“记住了?”谢晴问。

“记住了。”王东说。

其实这话你是不一定要回答的,但你心里要有数。谢晴是在提醒你。游泳馆里虽然没有竖起离马尼拉世界自由泳锦标赛还有多少天的倒计时钟,但谢晴每天都会来提醒王东一次,谢晴每叫一句王东,仿佛就是一声钟鸣,一个模糊性的日子就变得清晰了。是的,还有六十三天,王东就要出征马尼拉,多少双眼睛都望着他,望他能为省里拿来一个世界冠军。

但王东能不能去马尼拉,还是一个问号。他不是张事业,是出征马尼的既定人选。他游了这么多年,除了在大区的比赛上拿过名次,还没有在全国性的正规赛事中拿过一块奖牌。凭他这点儿本领,又怎敢去向鼎世界冠军宝座呢?八竿子打不着边儿的事。他没有这个妄想。何况,参加国际性的比赛也不是哪个省里的教练就能说了算的,得由全国泳联选拔。

实在点儿说,还有一个星期,王东就要去参加在广州举办的选拔赛了。但谢光、谢晴父女俩却只字不提这次迫在眉睫的赛事,只反复地问他去马尼拉还有多少天。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父女俩都在顽强地给王东贯注一种出征马尼拉的信念,你能够跑得像只豹子那样快,难道还赶不上一只猫么?这是一种心理暗示。王东也的确有这个毛病,每临大赛就神情紧张,如临大敌,连平常的速度也游不出来了。那就把大赛当做小赛吧,广州的选拔赛算得了什么,那只是一只猫。他们甚至没告诉王东,广州还有这么次选拔赛,王东也就傻乎乎地认为,神通广大的谢光可能把全国泳联的老头儿们打点通了,可以让自己顶替张事业直接参赛了。他的一切训练,也就冲着那个遥不可及、意义模糊的马尼拉了。

谢晴一来,谢光就走了。

每次,谢晴都是在她父亲的精神快要崩溃的边缘时来的,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最懂得父亲,她知道父亲这时候最需要有人帮帮他,哪怕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也会死死地抓住的。她没父亲的本事大,可她就是父亲想要抓住的那根救命的稻草。她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只秒表,又对父亲笑了笑,脸上漾出两个婴儿般的酒窝。父女俩一下似乎就有了某种默契。谢晴和她爹不一样。爹一走,她就把秒表装进了口袋里。她甚至连教练服也懒是穿,平时穿什么现在就穿什么。她也并不大喊大叫,并不逼着王东游得更快一点,她只提醒了王东一下,让他知道去马尼拉还有多久了,好像就没别的事可干了,就去仔细擦拭不锈钢的扶手。这时候的王东想怎么游就怎么游,谢晴不管。谢晴似乎很喜欢这种无为而治放任自流的办法,她连看也懒得去看那小子,只当他是一条鱼。谢晴以一种悠闲自在的心情欣赏着那一朵朵溅开的水花。太阳的光束在每一滴水珠中闪烁,造成一种奇幻的效果,也使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这时她才感觉到心里很累,并不比爹轻松多少。

谢晴其实只比王东大五岁。可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自己比这小子大多了。她忘不了,这乡下的野小子第一次被她爹捉来的情景,真的像是一只鸭子啊,脖子那么长,连毛还没有长齐呢。那天她放学回家,用手指了一下那乡下小孩,问父亲:“你搞了一个什么东西回来啊?”谢光拍拍那孩子的头说:“是这个世界冠军呢。”又逼着那孩子叫姐。王东把脑袋狠狠一扭,一看就是个挺倔的家伙。

刚来那会儿可是野得很,很不老实,背后常藏了一杆从乡下带来的水枪,压满了水,见了人就是一梭子,射得你满头满脸都是。开口就要骂人,还特爱撒谎。谢晴每次放学回家,他就从一棵大树背后袭过来,手里捉住一只肥胖的知了,高高举起来,贴在她的耳边上叫。谢晴问:“我爸在家吗?”她问爸在家么,是想趁爸不在家时找个机会把这小子收拾收拾。王东说:“不在!”谢晴笑了一下,正待动手,谢光却突然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对王东吼了一声:“谁说我不在,你这个小兔崽子,以后可不准撒谎。”

没吓着王东,却把谢晴吓了一跳。这一次也就没有收拾成。但既然她是处心积虑地想要收拾收拾这小子,就不愁找不着机会。一天,谢光真的没在家,谢晴把王东骗进了浴室里,堵上门,用毛巾塞住他的嘴,把他按在热水里,给他洗头发、洗脸、洗那比牛黑的脖子。她费了一整块肥皂,才把那小子的耳根处洗出了两道白印子,可那两道白印子却很快变成了血印子,皮被搓掉了一层。她一下怕得要命,担心父亲回来了揍她。她没想到的是,王东自这以后也怕了她。她给王东拉出塞在嘴里的毛巾,这小子张嘴要哭,她说:“可不准哭,你哭一声我就给你再洗一遍。”王东就不哭,两条腿站在水池里直打哆嗦。谢晴又问:“要是我爹问你的耳朵是怎么了,你咋说?”王东捂着两只流血的耳朵,眉宇间的神色变得更加紧张。谢晴说:“你就说是你自己的耳朵根儿痒,自己挠成这样儿的。”

后来谢光问起来,王东果然是这么说的。谢晴躲在里屋里听见了,那一刻她突然喜欢上他了,这小子还真老实。她感动得流了泪,以后对王东也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呵护了。但王东还是怕她,一见她就犯怵,谢晴只要看他一眼,他就定在那里,仿佛被镇住了。

又过了几年,谢晴长到十八九岁了,已经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走到哪里哪里亮,给人一种旭日初升的感觉,上上下下红扑扑的。这时候的谢晴对王东的情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她觉得她对王东的喜欢已不是姐对小弟的喜欢,更像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喜欢。那时她特别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儿子,而她想象中的儿子就是王东这样的。她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这小子的衣服扒光了,赤条条地扔进浴盆里,细心地、温柔地把他洗一遍,像洗一个婴儿。终于没有这个胆,王东毕竟已经十四岁了,还特别肯长。

王东长得很快。王东一天一个样子。但王东却变得异常沉默了。他几乎不讲话,每天都像一条沉静的鱼在池子里游来游去。很少有人知道他沉默的原因,没有人知道他那些隐秘的幻想。谢晴不知道,就在她沉浸于生儿育女的美妙感觉之中时,这个傻小子,也正脸热心跳地想着另一回事儿。他有他的想象。在他有点儿下流的想象中,一个叫王东的少年正神色慌乱地跪在一个叫谢晴的女孩跟前,抱着她的双腿,把脑袋伸进她裙子的荷叶边里深深地嗅着。沉默的少年王东在他的内心里竟然浪漫得一塌糊涂。

谢晴在前面走,王东总要悄然跟在她的后面。他对她的一切都很好奇。那时的谢晴比现在活泼,也比现在会打扮自己。王东有一次看见了谢晴和张事业在一起调情。那是去外省参加一次什么比赛时,比赛完了,大家心里都很轻松。住是住在一家还很像样的宾馆里。王东和张事业照例住一间,隔壁就住着谢晴,一个人住。王东一早醒来,看见张事业的床是空的,心就轻轻地跳了两下。他想到了什么。走到隔壁房间门口,他果然就听见里面有一些可疑的、撩拨人的声音。王东努力地想象着那间房子里正在发生的故事,强烈的好奇心,使他试探着拧了一下把手,门没锁呢。屋里那两位注意力太集中,也没察觉从门缝里探进来的一双眼。王东看见了,谢晴正对着桌子上的镜子梳头。她的头发很乱,她身后的床也很乱,床上还有刚刚发生过的那种很惹人的忙乱痕迹。这会儿张事业是站在她身后的,她梳头时,把一个浑圆的屁股微微撅起来,张事业就站在这个屁股后面,站了一会儿,忽然淘气地在上面打了一巴掌,打得十分响亮。

谢晴尖叫了一声,立刻跳了起来,骂:“唉哟,你要死,你把我打痛了!”

王东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

那两位吃了一惊。谢晴的脸飞起一片红霞,艳美极了,拿了梳子就来打王东。王东一边笑一边逃,还是被张事业追上了,把他一脚踹在地上,连踹了好几脚,满地翻滚的王东,还一个劲地傻笑。后来还是谢光拉开了张事业,呵斥他:“怎么能这样打你师弟呢,你够傻的了,打坏了脑子,他不就更傻了?”

谢光显然不知道王东刚才看见了什么。

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一情景反复重现,每当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都会想起那一巴掌和那一声骂。他很想那一巴掌是自己打的,他很想谢晴也这样骂自己:“唉哟,你要死,你把我打痛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一骂给自己带来的兴奋。但谢晴却对他没一点儿感觉。谢晴有时候会在王东脸上亲一口,还是像个姐姐似的,很温存,但没劲透了。王东陷入一种难以抑制的带点色情意味的孤独与悲惨之中,没劲透了。但在清澈的游泳池里,在这个无限透明的容器里,每个人都发现了他身体的变化。他刚刚长出来的喉结。他嘴上一点儿柔软的绒毛正在变黑,变硬。他的四肢也越来越强劲有力,仿佛正被一种无知的欣悦催发着。

这也是他游得最快的一段时间。

6

王东很会游泳。这个省里,除了张事业,可以说没有哪一个人游得像他那么远,没谁能游到他前面去。可和那么多会游泳的人在一起,全国的,全世界的,王东就很难游到他们前面去了。也差不多远,游在他最前面的,游在他最后面的,到岸的时间也就相差几秒钟。连眼皮也来不及眨一下。

这几秒钟就是王东的宿命。谢光比谁都清楚,游泳游到了王东这样子,要想再往前游一步,已经很难靠力气靠技术了。在俗人的目光中,搞体育的人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说这话的人真蠢。体育或许是最接近宗教最有神性的,一个游泳运动员,他在水里是游不了那么快的,要进入那神奇的那一瞬间,是无法靠力气凭手脚的,那应该是一种在灵魂中的飞翔。

奇迹是在赴广州的前一天早晨出现的。突然就出现了,如得神助。谢光像往常一样喊了一声:“开始吧,儿子。”王东可能还犹豫了一下。当谢光把秒表一揿时,王东就纵身一跃,入水了。连水花也没溅起一个,没有水了,连目标也没有了。那一刻他只觉得一切景物都冲着他扑过来,而不是朝着什么目标奔过去。刚才还显得冷静沉着的谢光在水池边上的那把白色沙滩椅上坐不住了。一般早晨,训练才刚刚开始,他是不抱希望王东能游出什么好成绩的。但今天,王东一荡开去,他就感觉到了有点不同寻常。很快他就激动起来,他又开始在岸上来回奔跑,虽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跑起来还相当快,挟着一股生气,他不停地做着想要王东游得快一点的动作,甩着手里那个浑身充满了魔性的秒表。“咴!咴!”

谢光手中的那只秒表不会吹牛,也不会耍什么花招。它在一个奇迹般的刻度上停住了,谢光的心猛地颠了一下。“哎呀,小贼!”他圆睁大眼,骂了王东一句。这时王东正抓着不锈钢的扶手在抹脸上的水珠儿,谢光一骂,他就条件反射似的把脖子一缩。

谢光喊:“上来,上来,刚才你是怎么游的?”

王东的眼睛躲躲闪闪地看着他,不知出了什么事。

“你说说,今天的感觉和平常有什么不同?”谢光拉着王东的一只手,抬了抬眼皮,不像是要发脾气的样子。

王东有点慌张地小声回答:“今天的水和平日好像不一样,好像没有水似的。”

“水?水不一样?”谢光动了动眼球,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连连说“好,好!儿子,你就照这个样子游,就好像没有水似的。”

王东歇了一会儿,又下水了。

谢光没动他的秒表。一直等到谢晴来,他才把秒表掏出来,像掏出了一件圣物似的,展示给女儿看。谢晴的眼睛也瞪直了,但她摇了摇头,“这不可能吧?这个速度比本内特还要快啊。”谢光说:“对,已经打破了本内特在悉尼奥运会上纪录。我也不相信,可是,小晴,你想,本内特第一次在训练时游出这样的速度时,他的教练会不会也和我一样,不敢相信是真的呢?”谢晴微微地点了点头,眼角透出了些许微红,“爸,我怎么觉得像是在做梦啊。”做父亲的,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女儿的一头秀发,也挺伤感的。

王东不知道那父女俩在悄声议论什么,只隐约感到肯定有什么事让这两个人吃惊不小。但压根儿就没往自己身上想,更不知道自己在刚才的那一刻,无意间冲进了他一生中最神奇的一个瞬间。要说,他当时也没别的什么感觉,除了水好像与平日有些不同,再就是有点目眩似的。

广州的选拔赛,谢光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脑子清醒。他知道,到这里来绝不是跟猫比赛,那些藏龙卧虎们纷纷出洞了,他们可能比那些摘金夺冠的主儿更有实力。王东过不了这一关,就拿不到去马尼拉的机票。但他还是没跟王东说这些厉害,他很轻松地拍着王东的脑袋,说:“你就照那天的样子游,就跟没有水似的。”

没有水是什么样子?像飞一样。

王东找到感觉了,他纵身朝空中一跃,就真的像飞一样了。

当时谢光坐在教练席上,整个身体也有一种离地三尺浮游而起的感觉。他想一个奇迹马上就要出现了,王东就要冲进那神奇的一瞬间了。他把目光盯牢了电子屏,但电子屏上显示出来的成绩王东却只拿了个第九。谢光一屁股跌在椅子上,浑身都响了。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显然不是电子计时屏错了。王东显然是在一个别人看不见他自己也悟不到的地方输了,而那时也正是谢光渴望奇迹出现而心生杂念的时刻。谢光后悔不已,他不该盯住电子屏,他应该一直盯住王东不放看他输在哪里,他甚至应该紧闭了双眼,气守丹田,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坐在那把属于他的最靠边的一把椅子上。他和王东已在一个水池里浸泡了十年,他一直深信这水里跳着的两颗心可以互相感应。王东向他走来时,他没有责备他,只把他的肩膀轻轻地搂了一下,说:“你是游得最快的啊。”他语重心长,却转过身去揩了一下湿润的眼角。

坐在教练席中间的都是国家级的大腕,一位有老狐狸之称的教练走到边儿上来,挨着谢光坐下,压低嗓门说:“老谢,你别太失望,我敢肯定,王东是游得最快的。”他表情严肃,没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但谢光仍觉得他是在挖苦自己。谢光在业内有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的专家之称,他不在乎人家说什么,但他的心性是极为高傲的。上帝无言,事实本身会说话,王东千真万确是游得比本内特还快啊。然而,你看到了还不行,你得再游一次给人家看看,你得把那神奇的一瞬间显示在电子计时屏上。这就是无言的上帝和饶舌的现实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实际上只是厘毫之差,可你就是过不去。

谢光久久无语,老狐狸自觉没趣,站起身来要走,走时他在王东的脑袋上抚摸了一下,很诚恳地说:“好好游啊,小子,你是游得最快的,我看得很清楚。”王东“哦呀”了一声,就解开围在腰上的浴巾,用它的一角擦着脚趾间残剩的几处水渍。他以为老狐狸教练是在鼓励他,谢导也是在鼓励他,一个人在得到鼓励时,说明他已经失败了,至少是失去了一个机会。王东知道自己去马尼拉的事儿完了,他感到格外轻松,他把那两条修长的腿和细条个儿完全伸直了,很舒展地打量着正被一大帮记者围着的那个冠军,冠军正张口结舌地说着什么,又显得格外害羞,脸通红的,看了让王东反而觉得挺可怜的。

那个冠军以前也没有什么名气,突然一下子就冒出来了。这给谢光颜色很深的脑海里涂抹了一丝亮色。他奇怪地发现,每次比赛,那些你以为拿不到冠军的人,最后总能轻松地把冠军拿到手,你以为能拿上冠军的人却总是输得很惨。

游泳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7

谢晴没去广州,留在家里带那几个小队员。但她在体育频道里比父亲还早一点看到结果。父亲是当局者迷。看到了结果,也不相信是真的。但她相信。她相信这才是王东的真实成绩,倒是他游出的那个比美国人本内特还要快的速度,她一直都不相信,秒表没有问题,眼睛也没有问题,但父亲揿动秒表的那只手,肯定是鬼使神差了。可惜了,这次选拔赛,一共要选八个运动员,王东不争气,只拿了个第九名。他要是拿个第十、十一,倒不觉得可惜了。

轻松倒是轻松,谢光领着王东回来时,父女相见,只是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自张事业走后,这些天,父女俩似乎都憋足了一股邪劲,要培养出一个世界冠军来,让世人看看。但两人心里其实只有一个观众,就是张事业。让那小子开开眼吧。现在都没这想法了,想也是白想。不想了,心里反而透亮,跟那种人斗个什么狠,值不得。对于失败者而言,心灵的皱褶也只有用这种方法来抹平了。

最感轻松的还是王东。每日例行的训练虽然照常进行,但又恢复到张事业没走前时那样子了,运动量没减少,但却不觉得累。人的累,说穿了,还是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人心是最重的东西。谢光也不再那样“咴,咴”地吆喝他了,谢光还说,“儿子,你还小呢,以后还有机会,来日方长。”谢光是怕他心里有负担,在帮他卸。这么多年来,师徒之间还是第一次出现这么有弹性的几乎是温情脉脉的关系,水里的那个也开始以另一种眼光看岸上的那一个了,一个不再扯开嗓门大喊,一个也不再有有那种病态的胆怯。这才感觉到水是好东西,人在水里游,一招一式都有着均匀的节奏了。两个人的脸色也都比原来好了,人味儿愈来愈浓。

却不曾想到,那位在全国泳联能说上话的老狐狸教练,那次当着谢光、当着王东说的话,真的不是假话。他愣是把王东拉进了马尼拉出征名单。奇迹又一次出现了,命一样的奇迹。命运又一次把他们牢牢地逮住了,而且捆绑在一起,谁也逃不掉。

这让谢光真有佛法无边之感。

黑漆漆地写在马尼拉出征名单上的王东,无疑是一匹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黑马。一个没在权威的赛事中拿过奖牌的是很难被人注意的。许多报道游泳多年的专业记者急忙打听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王东何许人也?是什么背景,有什么来头?连王东本人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会不会是另一个叫王东的人呢?但谢光说:“就是你,儿子,你是一匹黑马!我没看走眼。”

王东的神经又一次绷紧了。好在,谢光在这些天没有多少压力的训练中,似乎更加摸准了这小子的脾性了。他没把王东像驴似的套起来,还想把这种训练方式延续下来,先看看效果再说。隔三差五的,还带王东出去钓次鱼。他开始为王东找另一种感觉。

谢光是个好钓手。他眯缝着那双含义深远的眼睛,活脱脱是个钓神。钓鱼得有耐心,得定住神。对于一个神钓来说,从水里游过来的那条鱼更接近于一条想象中的鱼。这样你才有可能推迟、延缓收钓的时间,不慌不忙地瞅准一个时机把那条鱼钓起来,那鱼不是从水里钓起来的,仿佛是从自己心里钓起来的。

王东不行,握着钓竿的那只手不听使唤,好像不是长在他的身上。他看着一条鱼游过来了,他也暗自提醒着自己,别急,等它把钩咬定了再收钓。可握着钓竿的那只手还是很意外地抖动了一下,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受不了诱惑。那条鱼在浮标旁晃悠了一下,随即消失了。但片刻之后,这条逃走了的鱼就被谢光钓了起来,是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青鱼。青鱼是性子极烈的鱼,即使咬了钓,也不一定就能钓起来,得和它在水里像推磨似的一轮一轮地悠着,悠得它没一点儿性子了,才可以收钓。王东不是没钓着过青鱼,但他没有一次能够把这生性倔强的家伙拎出水面,每次,它都能成功挣断丝线,拽着浮标,犁开了一条水浪,把一片闪亮的鱼翅伸出水面,像举着旗帜一样大模大样地游走了。

谢光把从王东眼皮底下逃走的鱼一条一条地钓了上来。每当他钓上一条鱼,王东都要使劲咽一口唾沫,又忍不住拿眼去瞅谢光的神情。看那老谋深算的样子,仿佛是以钓鱼为幌子,在策划着一个阴谋。钓者只在乎自己的感觉,钓者从来都不在乎一条鱼被钓起来是什么感觉。王东突然觉得,那在钓钩上拼命挣扎鳞片纷落的鱼就是自己,无论怎样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那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

谢光现在不再像吆喝一头小叫驴似的吆喝他了。谢光让王东越来越琢磨不透了。王东不是不爱说话么,谢光现在也极少言语了,即使说了也就一两个字,跟偈语似的,让你去悟。既是偈语气中必定暗藏着玄机,既是玄机说出来就一钱不值了。这个道理王东是懂得的,对于谢光那偈语般的片言只语他也是用心去领悟的。谢光也说王东悟性很高,得王东却常常大惑不解。有时候他似乎悟到了什么,似乎就要找到答案了,却突然又发现连刚才的疑惑也不见了,像那条脱钩的鱼一样急急地遁去了。他更加不知所悟了。

钓上来的鱼,大大小小最终都是要让王东吃掉的,尤其是青鱼,连骨头也要嚼碎了吞下肚去,汤也要喝得一滴不剩。每当这时,父女俩都守着他,看着他。青鱼汤很腥,喝多了一会腹中翻涌而起,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再度从王东紧闭的嘴里流出来。你咬牙也无济于事。但谢晴有办法,她迅即把王东的脑袋向后扳起,一只手沿着他起伏不停的胸脯,一寸一寸地往下赶。王东被一股刺鼻的鱼腥味弥漫得几乎不能喘息,两只嘴角都是鱼汁。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给他灌中药的情景。父亲只要死死地把他的鼻子掐住,他紧咬着的牙关就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就像一只揭开了盖子的瓶子,药汁被源源不断地灌进去,有时竟会从耳朵和眼睛里流出来。王东恨他父亲,可他无法让自己像恨父亲一样恨谢晴。谢晴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温柔,她努着红红的两瓣如花朵一样的嘴,她伸出一根指头把一滴挂在他嘴角的鱼汁沾起来,喂进他嘴里时,王东就显出了乖乖听话的神情。白酽的鱼汁,像母乳一样,使得谢晴的这根手指头含有某种奇异的诱惑。他吮吸着这根手指头。谢晴却把手指头缩回去了。王东的嘴里空荡荡的,可他仍觉得嘴里捂着一团什么东西,想吐。他摇摇晃晃地向卫生间跑去,还没有赶到洗手池,一股水样的东西就吐到了墙壁的瓷砖上。他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放水,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淹没掉。当他抬起头来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湿淋淋的脸时,已是一副泪水纵横的模样。

一次,父女俩正在顶楼的这间房子里侍候王东喝鱼汤时,路上忽然开过来一辆彩车,车上拖着一双巨大的鞋子。冠军牌运动鞋。这是张事业未来的岳父鞋厂里最新推出来的。那位大老板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自然也就只有张事业这么一个乘龙快婿。张事业会成为鞋厂未来的主人。张事业站在车上,十足的已是一副主人的派头了。不知什么时候,这个世界上的主人都变成老板了。彩车拖着这双巨大的鞋子,把省城的大街小巷都走过一遍,凡是能走得了车子的大街小巷都走了,然后就停在了省体工大队这栋临街的大楼下。还有仪仗队,一看就是省里某个剧团那些没戏的演员们组成的,个个都穿着西班牙皇家卫队一样的服装,给他们奏出来的音乐注入了一种坚硬的质感。

张事业仰起头来向上望着顶楼的这扇窗户,靠窗户坐着的是谢光,他靠在椅背上闷闷的坐着,没有吱声,也没有回过头去看。他似乎想抽一支烟,大半盒烟拿在手里,打火机也和烟盒拿在一起,可他还是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四下掏着,不知是在找烟还是在找打火机。谢晴坐在他爹的对面,两只手停在空中,还是刚才把鱼汤端上桌的那种姿势。王东也没有动弹。三个人在那一刻都感到胸口有一种窒息般的紧张感。楼上的鼓乐声更响了,最响的是铜号,那强大的、连续不断的旋律,吹得一个世界再没了别的声音,连整个城市地朝着一个方向把耳朵拉长了。此时的张事业也不再仰望那扇熟悉的老窗户,却像一个检阅部队的将军屹立在车上,挥着一只巨手,阳光把那只手变成一片阴影,在街道两边驻足观望的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上移动着,就有了万头攒动的感觉。直到有一团火苗突然从天而降,那辆彩车才拖着那双巨大的鞋子匆忙开走了。

那团火苗实际上是一张点燃了的钞票。

王东很清楚地看见,谢晴从她爹手里拿过打火机,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钱的票子,点燃了,往窗外一扔。谢晴这样做有点冒险,要是把整幢房子点燃了怎么办。“他不就是钱得慌吗?”谢晴说。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但气氛并没有变得轻松,反而平添了一种火药味。

8

张事业结婚那天,王东是偷偷摸摸去的。

王东不想让谢晴知道张事业结婚了,怕伤了她的心。其实张事业不但给了王东一份请柬,还有两张是给谢光和谢晴的,名字都写好了,要王东转交。“你看着办好了。”张事业说,给他留下了很大的回旋余地。王东想起那张点燃的钞票,心想,这怎么能送呢,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辣椒末子吗?就没送,在自己房间里烧了,也学着谢晴的样子往窗外一扔。纸太硬,烧不透,飞出了好远还在冒烟。但他自己是一定得去的,张事业反复交代过,“谁都可以不来,你得来,老弟!”那一声老弟,叫得王东的眼泪都快漫出来了。张事业和自己一样的乡下穷小子,能有今天,能找到这么个又有钱又好看的女人,十十分分是一种福气。是该去喝一杯喜酒的。

但很快,师姐那忧伤的身影,又牵动了他的心。王东知道,张事业是和谢晴是订过婚的。张事业和谢晴的关系,不是一种随意性的处朋友的关系,而是应该用书面语的眼光来看待的,他俩举办过订婚仪式,交换过结婚戒指。订婚仪式是谢光一手操办的,他对张事业说:“等你从马尼拉回来,我为你们再操办一个像样的婚礼。”他没有说出结果,谢晴说出来了。张事业给她戴订婚戒指时,谢晴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后显得美极了,她像梦呓一般地喃喃说:“我真高兴,我和一位世界冠军订婚了!”当她把一个假设用很肯定的口气说出来后,立刻响起了一阵掌声。来参加订婚典礼的人不少,连分管竞技体育的副局长也来了,这就使一个纯私人的仪式隐含了半官方性质。王东也参加了,王东看见大伙儿鼓掌时,张事业的手指尖直发抖,那枚戒指戴了好久也没给谢晴戴进去,是谢晴自己给戴上的。谢晴那天也没有刻意地打扮,手指头伸出来跟冰溜儿似的,指甲虽然修剪得很干净,很规整,却并不像别的女孩涂上蔻甲之类有色彩的东西。整个订婚仪式没有一点绮丽的成分,谢晴似乎是在用一种本色强调某种庄严的东西。气氛多少有些压抑。

王东又想起了张事业那晚走时讲的一句话,“那不是女人,那是个女妖啊”,悲愤极了。王东虽然还不懂得女人,也觉得女人是不应该这样的,谢晴也本来不是这样的,怎么就成了这样呢。偶尔,王东看见谢晴用手掌支撑着膝头,一副缱绻的神态,真想使劲地搂搂她,抱抱她,这才是女人啊。张事业和谢晴的事,在他朝着游泳池撒尿的那一刻,已经注定玩儿完了。两个人谁都不在乎谁的样子。可张事业那天为何那般痛苦呢,几乎失去理智了。师姐呢,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性格完全扭曲了,总是紧闭了双唇,不免使人感到黯然神伤。这些,都让十八岁的王东百思不解,想多了就头痛。索性不去想了,但总还是要想。

张事业的婚礼办得挺热闹的。

一见王东,张事业就把他紧紧地抱住了,仿佛生离死别一般。“你来了就好,你来了我才觉得踏实,你把我的小半生都带来了。”张事业说。

张事业结婚的房子是岳父送给他们的一幢别墅,坐落在鸿鹤岭下的一个高尚住宅区内,这里住的都是省城里最有钱的人,钱使他们变得高尚了。走进张事业的新房,你会发现一切都是用钱铺起来的,楼梯上铺着很厚的地毯,每间房里铺的都是进口上等柚木地板,就是可以用来做船甲板的那种。张事业的那个新娘,是个花花点子多得出了名的女人,她的情商一定很高吧,把个婚礼搞得像开Party似的。她像只蝴蝶似的飞上飞下飞来飞去,一时间觉得整个房间里到处都是她。楼上有很多人在喊:“张事业呢?让他来敬酒,你一个喝酒我们坚决不喝。”突然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从楼上飘下一条淡紫色的纱巾。接着又飘下一条长丝袜。显然都是新娘的。张事业和王东站在楼下,两人都看见了。张事业红着脸说:“他们闹得太不像话了,我得上去看看。”王东想,张事业要再不上去,新娘的衣服都快扒光了。

张事业刚跨上一级台阶,就像被电打了一下,站住了。

他听见了一个声音,是谢晴。

谢晴在门外喊:“王东,你跟我回去。”

张事业急忙转过身,也不管楼上怎么闹腾了,匆匆走出门,迎着谢晴站住,脸比刚才还红。“你、你来了?”谢晴用微微上睨的眼神看他一眼,冷冷地说:“我是来找王东的。”她又冲王东叫了一声:“王东,你出来,跟我回去。”王东没吭声,他像生了根似的定在那里。我为什么要回去,我凭什么要跟你一起回去?他本来是很同情谢晴的,很小心地怕伤害了她,可现在,却被一种难受的火一被的感觉烧灼着,两只手扭结成一团。他觉得谢晴真是太霸道了,太小肚鸡肠了,我又不是贼,你怎么老是盯着我,你凭什么要我跟你回去?礼拜天呢,就是驴子也该歇口气了吧。张事业结婚怎么了,我是他的兄弟,他结婚,我为什么不能来?他这么孩子气地在心里问,却全在脸上露出来了。张事业看看谢晴,又看看王东,他几乎是一种哀求般的声音对谢晴说:“你就让王东吃完饭再走吧,你有什么火就冲我发好了。”

没等他说完,谢晴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王东,你跟我回去,你聋了吗?”王东头上已经直冒热气了,楼上探出一圈脑袋,都好奇地看着他。王东突然冲了出来,他没跟着谢晴一块回去,他疯狂地跑向一条大街,跑进一条小巷,一直不停地跑到江边,扑通一下跳了进去。

这条江也是长江,是从他家乡的方向流过来的,每一滴水都仿佛来自遥远的故乡。一跳进这条大江里他就有了一股子狠劲,他像一条剽悍无比的大青鱼在水里游着,跃上一个浪头,又钻进另一浪头,他那被水浪激活了的手臂,他跃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反射出的万道光芒,他的双腿朝后猛地一蹬时所显现出的无与伦比的激情,使自己神魂颠倒。他又找回了童年时代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可等他上岸时定睛一看,他傻了眼,他游了半天,却还是在一个长一百米宽五十米的无形的框框里游着。他划出的水痕还在那里,似一串串难改的符号,模糊不清地演绎了好久,才终于消逝。

他抱着膝头在礁石上坐了好一会儿,一双脚浸在水里,江水还有一些古怪而神秘的感觉一起涌过来。但王东觉得他离这条大江已经很远了。他觉得从心到脚跟的距离也像一条大河那样遥远了。我这是怎么了?他不服气,他要再试一次,看能否游出那个无形的框子。他扒掉湿透了的上衣时,一只手把他拉住了。谢晴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挨着他坐下。谢晴柔声道:“别游了,你就是游得再快,也分不清哪是河水的流速,哪是你自己游出来的速度。”

谢晴踢掉鞋子,也把两条光洁的腿儿伸进了江水里,用那很灵秀的脚丫勾着浪花儿。这时候的谢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显出了少女纯真的本能,又顽皮又淘气的,一双水汽充盈的大眼,活泼泼地转动着。江滩上长了一些逐水而生的蕨类植物,它们也开花,只是比别的花开得晚一些。眼下正是它们开花的时候,风一吹,就有一朵花吹向谢晴的怀里,这女孩的胸脯就有了鲜花盛开的感觉,那一对圆滚滚的东西,忍不住发出欢乐和自豪的颤抖,隔着薄薄的春衫,几乎是贴着王东的身体在抖动。

他感到自己被一股浓浓的乳香氤氲着,令人窒息的酽密的芳香,让他的心跳得猴急、猴急。他发现女人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是尤物,你刚才还恨不得杀了她呢,你现在却只想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了。王东想使劲地抱抱她,揉揉她。王东的心里响得愈加厉害了。他挪了挪身子,挨得她更紧了,触着她的臀部了,在那一触中他听见她的裤子发出的很敏感的窸窣声,同时他感觉到一种如丝般柔软的东西在他脸颊上掠了一下。是她的头发。一阵阵小南风正把那头发吹向他的脸,又温柔又撩人。王东把一只手抬了起来,但这只手很快就被谢晴握住了,谢晴握着他,侧过身子来看着他,很平和地看着他,像一个姐姐看着小弟,像一个母亲看着儿子,温存、和蔼,充满了探询的意味:“你这是怎么了,啊?是不是着了凉?瞧你,这一身都湿透了。回吧,赶紧回去把湿衣服换了,会沤出病来的。”

王东的那只手突然就蔫了。

9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阳光不发出任何声响,保持着锐气,已把这个夏天照耀达半个月之久。城市越来越大,似乎正在慢慢融化,散发出一股仿佛是人类腋里分泌出的难闻气味。

还有十来天,王东就要出征马尼拉了。谢光又和王东较上了劲,他什么办法都尝试过了,可这小子,还是冲不进那神奇的一瞬间。王东也觉得自己不行,王东憋着一股子狠劲,可就是使不出来。谢光把那个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诉了他:“儿子,你是游得最快的,你比本内特游得还快,是真的啊,我没有骗你啊。你不必去跟别的人比,你只跟你自己比就行了,关键是,你要把自己找到!”谢光一反常态,不再以片言只语让王东悟了,他按捺不住了,他要用一种强力把这小子不知堵塞在哪里的一个障碍打通。王东也很着急,他知道游泳不能光用身体游,得用心去游,用脑子去游,可他的脑子却像是和身体搬家了,他的脑子在谢光揿下秒表的那一刻就冲到了终点,他的身体却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上来吧。”谢光有气无力地喊道,一屁股坐在沙滩椅上,额头上那些深深的皱纹和眉宇间都显露出急躁紧张的神色。

王东不敢看他。王东从那个鱼缸似的游泳池里爬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真的是条鱼,一条连那些在江水里游动的鱼都不如的鱼。他光溜溜地站在谢光跟前,水,还有汗,不一会就在他两只鸭蹼似的脚周围汪出了一大片。谢光的目光从他的头顶渐渐地往下移,他似乎要在这个几乎是赤裸的身体上发现什么秘密。谢光艰难地站起身来,开始用秒表敲打他身上练出来的每一块结实的、漂亮的肌肉。谢光把秒表按在他的肚脐眼上,用力地往下按,他不叫他儿子了,他问:“王东,你相信我的话?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王东缩紧了小腹,可还是被那坚硬的秒表压得疼痛难忍,但他还是使劲地点了一下头,他相信谢光说的是真话,他是这个世界上游得最快的人。但谢光还是不肯放过他,谢光的手又使了一下劲,两眼死死地盯视着小伙子,说:“你在撒谎!”一阵钻心的疼痛,王东感到那只秒表越来越深地钻进了他的肚子里,他的身体内响起了秒表的走动声。

在这湿热的容易长霉的天气里,王东有了一种古怪的生理反应。他的大腿两侧,各长出了一块像鱼鳞般的苔藓,呈对称的地图状分布,奇痒难忍,而且还在向四周繁殖蔓延。每晚睡觉之前,他都要扒下裤头,站在墙角里气喘吁吁地抓挠一阵,每次要抓一百多下,极度的亢奋。银亮的碎屑激动地飞舞着又尘埃落定,奇痒过后是皮肤被撕裂的疼痛,最后他总要发出一声怪叫,然后把两只手向上举起来,迎着灯光,手指缝里填满了血迹。

王东没有听见敲门声,在那一刻他失去了听觉。

事实上,谢光只敲了一下就没有再敲了,他被王东最后发出的那声怪叫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慢慢又从裤带上解下了一串钥匙,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一匹。谢大光把门打开的一瞬间,王东傻了,他下意识地把自己捂住了,两只手都捂在那个地方,连提在手里的裤头都忘了,裤头沿着他两条光滑的长腿一落到底,像一朵黑蘑菇似的在脚脖子那儿绽开。王东那惊恐的样子活脱就是一个偷食了禁果的亚当,他紧紧地捂住自己看着谢大光手里那把闪闪发亮的钥匙。

谢光竟然偷偷地藏着一把能打开他房门的钥匙。

王东的眼睛立刻就红了,似要滴出血来。

谢光不慌不忙地走开了。其实也并非不慌不忙,他有些惊慌。他一直都把王东当着一个小孩,现在才发现,这个傻小子,在他孩子的外形之下,生理器官已暗自成熟了。这让他觉得有点突然。他的腿脚想要走快点也走不快。但他这个不慌不忙的样子,却让王东更感屈辱。一个小伙子手淫时被自己的长辈看见了,无疑是最丢人的。王东当然不是没有干过,但这一次他确实不是在干这种事。他弯下腰去拾那条遮羞的裤头时,突然又看见谢光红着脸扭过头来说:“穿上衣服吧,到我家里来,用热水洗个澡,别伤了身子。”他这样一说,王东就更没有办法来解释这件事了。他拎上裤子里手指头在肚脐眼那儿哆嗦不止。

谢光家就在楼道的另一端,是三间大通房。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他也怪不好意思的,脸涨得通红。他是过来人,对于这样的事,他想得到,也一直就提防着,现在竟然被他亲眼撞见了,他就有了一种奇怪的兴奋感,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这小子再也冲不进那神奇的一瞬间的秘密。但他又很尴尬。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吩咐谢晴去放一盆热水。

谢晴刚洗完澡,正拧着头发上的水分,问她爹:“这大热的天,洗什么热水呀,我都是洗的冷水呢。”

“我让你去放,你就去放。怎么,连你都不听我的话了?”

谢晴看她爹的神情怪异,也只得把嘴一撇,没说什么,去卫生间里打开了热水器,调试着水温。

热水放好了,白汽开始向上翻腾,王东还迟迟不来。谢光知道这事不好惊动别人,又艰难地走向王东的房子。大热的天,小伙子竟然穿了一身长衣长裤,呆坐上床头上,用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自己,仍在不停地颤抖,似在发烧,又像冷得不行。谢光把一只手贴在王东的额头上去试体温,那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湿透了,往王东的额头上一罩就像捂上了一块湿抹布。

谢光说:“快去洗个澡吧,洗个澡就没事了。”

王东被谢光推着,慢慢地走向谢光家,一边发抖一边沉重地呼吸,胸中发出一阵阵低啸,仿佛一头猛兽在低声吼叫。走到离卫生间不远的地方,王东站住了,他看见了谢晴,好美的一个谢晴,在正飘散的热气中渐渐现出迷人的侧影,她的乳胸,她柔软的腰肢,她臀部弧线以下一下延伸到脚踝的流畅的线条,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展现过。王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转瞬间的快感,他咬着牙齿一笑,很邪。谢光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危险性,他不该去推小伙子一下。他的手轻轻一推,就像触动了一个机关,王东突然跳了起来,一抡手给了谢光一记响亮的耳光。

“把钥匙给我!”他哭喊。

谢光傻了。他捂住挨了打的半个脸,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王东,旋即,一滴泪水从眼角里滚了下来。王东也傻了,他定定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掌纹,那只手像火燎过的树叶,慢慢地蜷缩成一团。过了很久又突然听见谢晴锐利的一声尖叫,她反应得太迟了。热水已淌了一地,正漫无边际地洇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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