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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谁知道

某年某月某夜

我要想一下事情是怎么开头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冬天。我躺在摇篮里,听见雪的声音很近。一个女人一直不停地摇着摇篮。她显得有些缩手缩脚。天气这样冷,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尽量缩成一团。摇篮发出的单调的声音,把周围衬托得静极了。

这时我听见有人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脚步越来越重,踩得雪的声音更为尖锐了一点儿。我知道那是熊国卿。还在娘肚子里时我就能听见他的脚步声。他是个玩杂技的,可他走路不知怎么这样不知轻重。现在他快走到门口了,他边走边放慢了脚步。我感觉他的手已放在外面冰冷的门手上。门手开始转来转去。女人犹犹豫豫地伸手去开门时,门突然开了。一股很重的寒意从熊国卿身上扑过来,女人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躺的摇篮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女人哆嗦着问,回……回来了?

他在女人脸上瞧了瞧。女人已经开始低三下四地扑打他皮帽子上和棉袄上的雪花了。他捉住女人的一只手并把她推开了。他低声说我马上就要走,去梦城。我看见他晃了晃手里的一张小纸片,可能是一张火车票。从那个小镇上有一趟开往梦城的夜班车。我感到女人的手哆嗦得比刚才更厉害了。她开始给熊国卿收拾行李。房间里很暗,房子很窄,很破。我不知道那是间小旅店的房间,还是赁来的民房。在这样的一间小房子里,女人每找一样东西似乎都要找许久。女人好像在找遍地的漏洞和缝隙。我听见了一些奇怪而惊恐的叫声,吱,吱吱……那可能是老鼠的叫声。在老鼠没有现身之前,这叫声是神秘的。那些隐藏得太深的东西,都是神秘的。

熊国卿依旧威严地俯视着他的女人,这时他已经站在摇篮边上,站着一动也不动,只盯着我看。他的眼睛开始十分怕人,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然而他很快就哈地笑了一声,把两只手抄在了我的背下。我感到我的身体正在拔起,仿佛从一团烂泥中拔起。熊国卿在空中把我举了几下,然后就开始亲我。啊——哈,啊——哈,哈,哈!他一边亲我一边发出这种古怪的声音,可能是为了表达某种同样古怪的心情。

女人把该收拾的东西似乎都收拾好了。她静静地笑了起来。她好像没再哆嗦了。

熊国卿把我重新放回摇篮里,很仔细地掖好被子,除了被子好像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他都一样一样地给我掖好了,掖得我的身体周围没有了一点缝隙。在这寒冷的房间里,我这只摇篮是最温暖的。我听见熊国卿在小声叮嘱女人,叮咛她把孩子带好。女人嗯哪嗯哪地应着。那扇刚关拢的门又重新打开了。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哭的。我试图用一些力,用更加高亢而尖锐的哭声让女人变得警觉一些。熊国卿在一步跨出门时突然站住了,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同时也看了女人一眼,又说了一遍把这孩子带好啊,然后他就很坚决地走了。

风很大。女人并没有立刻关门,她手扶门槛在那儿站了一阵,风把她的头发高高地吹过头顶,一直蔓延到在风中摇晃的门上,门上有一个铁环,也在摇晃。这时只有她自己是一动不动的。有一会儿,她像是被拴在那儿了。她显然在目送熊国卿走远。熊国卿已经走得很远了,远得我已经听不见他踩着积雪的沙沙声响了。女人这才把门慢慢关上了。女人关上门后突然兴奋起来,她把啼哭不止的我抱了起来,发疯般地亲了我一阵,我的眼泪和她的唾液混合在一起,糊满了脸。我哭得更厉害了。女人扒开衣服,露出一只乳房,把乳头塞进我嘴里。这是让我停止哭泣的最好的办法,可这一次没有奏效,我还是哭。

另一个男人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吧。他一来就开始生炉子。炉子里开始冒出大团大团呛人的烟雾。男人在烟雾中说,你啊,怎么找了这样一个没卵用的男人,连炉子也不会生。我在呛人的烟雾中闻到了酱板鸭的香味。很香。我贪婪地抽着鼻翼。烟雾很快散尽了。我看见男人脸上有很多小火苗。男人使劲地擦了一下脸,那些小火苗还在脸上飘着。女人贪婪地啃着一条酱板鸭腿时,男人把我接过去了,他在我的小脸上有点儿吃惊地瞅来瞅去,然后他扒开我的腿一手揪着我的小鸡鸡笑着问,这是我的儿子吗?

女人脸一红,悄悄笑。

她笑的时候,油慢慢从牙齿缝里挤出来,顺着两个嘴角往下流。男人用指头在她的嘴角抹一抹,然后放到嘴里吮吸,她像小孩子吮吸乳头那样贪婪,连眼睛都高兴得眯了起来。这时他说什么,女人都答应。

男人说我给你把衣服脱了吧。女人嗯。

男人说那我可真的给你脱了。女人嗯。

于是我又被放回了摇篮里,有几件衣服混乱地抛洒在我身上。灯熄了。黑暗中我听见床上有翻滚的声音。积雪的反光寂静地悬浮于窗外。我在此刻已变得奇异的难受。胀。那种排泄的快意说来就来。我哗哗地撒了一大泡尿。熊国卿可能就是在我撒尿的时候回来的。我听见门锁轻轻地响了一下,很轻,但我听见了。我使劲地睁大眼,看见一个人,他全身的剪影呈现在积雪的反光中。熊国卿!

后来我才知道,熊国卿根本就没搭那趟夜班慢车去梦城,他那张车票可能是张废票。他去小镇车站去兜了一圈又回来了,然后紧靠着墙壁站在楼道的阴影里。另一个男人走进这间房子时,几乎是擦着他的身体走过来的,然而这个男人竟没有发现他。而女人也太大意了,熊国卿走时把门锁上的螺丝都悄悄拧松了,女人竟然毫无察觉。这让我觉得,熊国卿虽然只是一个十分蹩脚的杂技演员,却有着第一流的智慧,他的智慧足可以成为一个阴谋家。他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又突然把电灯打开了,床上那对搂成团的狗男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他们明白了,熊国卿已经跷起二郎腿坐在了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而他手里攥着的一把锈迹斑斑的大扳手,是他平时用来修理高脚独轮车的。他攥着一尺来长的扳手,嘴里叼着烟讲话,你们都不想死吧,不想死就跪下。

男人先跪下了,跟着女人也跪下了。都光溜着身子,跪在熊国卿跷起的那条二郎腿下。熊国卿用翻毛靴子在男人的额头上踢了一下,男人的额头上马上就有了一个污浊的鞋印。

熊国卿口里烟冒了一下,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男人瞅了一眼女人,女人哆嗦了一下。

熊国卿的目光也转向女人了,他又做了同样的动作,不过这一脚没踢在女人的额头上,而是奶子上。那是哺育我的奶子,有一股魅人的圣洁的气味。母亲的气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然而熊国卿竟在上面踢了一脚,女人雪白的奶子上马上就有了一个污浊的鞋印,我顿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但熊国卿脸上的表情却十分温柔,他温柔地哄着女人,我知道,这事怪不得你,你只要说实话,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哆嗦在女人身上持续着。她的脸色在变,越变越白。她说,我冷,我冷……

熊国卿用脚尖一勾,一件衣服飞到了女人光着的身子上。她的身子瑟缩成一团,哆嗦得反而比刚才更厉害了。她说,我饿,我饿。她一会说冷,一会说饿,她好像已经神志不清了。熊国卿也不知她到底是冷还是饿,他看见了一只女人吃剩下的酱板鸭腿,一下子塞进了女人的嘴里,女人的嘴太小,塞了一半就塞不进去。这让熊国卿奇怪地兴奋起来,他一边更加用力地往女人嘴里塞,一边喊,使劲,使劲!

他可能是太兴奋了,忘了身边还跪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只是完成了一个动作,而打他的是他自己的那把大扳手。那的确是把很重的很大的扳手,只砸了一下,就把熊国卿一生的命运都改变了,同时也改变了我的命运。熊国卿先是感到脑袋发出嗡的一声,然后就是满脑子的忙音。这样的忙音后来几乎跟随了他一辈子。熊国卿抱着脑袋缓慢地向后仰时,那个男人已经开始不慌不忙地穿衣裤。男人把裤带使劲地一束,然后清楚地告诉他,一年半了,对,从你女人吃下我做的第一只酱板鸭,就开始了!

事情好像从现在开始才转入问题的实质部分,并且和我的生命发生了深刻的联系。那时我刚好生下来八个月。八个月,加上十月怀胎,正好是一年半。这段时间对我意味着什么?解释,已经是多余的。

我的身份第一次开始受到怀疑。

塔埠街另一个故事的开端

每年夏天,塔埠街里都是梦城最早开始热起来的。石榴妈带着石榴从烟波尾乡下嫁给塔埠街开纸扎香火铺的童先生,那天才刚刚入夏,天气就热得叫人快发疯了。那种热,石榴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没有毒烈的太阳,没一丝儿风,就是热,潮湿而又叫人窒息的那种闷热。

上车站去接母女俩的是一辆平时拉鱼的三轮车。车上还沾了许多鱼鳞和干了的发黑的鱼血,散发出刺鼻的味道。蹬三轮的把车往塔埠街一蹬,石板街干裂得很,车轱辘发出很枯燥的声音,腾起灰白的尘埃。石榴妈和石榴一边车牙子上坐一个,又一齐伸手去扶车斗里那架缝纫机。石榴妈在乡下是个裁缝,这是她从乡下带来的唯一家什,也算是陪嫁吧。

也许是天太热了,石榴妈上了车就一直咬着嘴唇,咬得嘴唇都撅出来了。石榴和她妈不同,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是对一切都特别好奇的年龄,石榴的眼睛不停地眨着,头发也在额前晃动,晃一下,脸上就流下一串晶亮的汗珠子。石榴看见妈的太阳穴上有根筋在不停地跳,那是热的。妈也在流汗,汗流进包扎得鼓鼓的密不透气的胸脯上。她不知道妈今天怎么把自己包成了一个粽子。她问,妈,你就不怕热?

石榴妈把手下意识地伸到胸口的衫襟上,探了一下迅疾地拿开了,那只手在眼窝里揉了揉,好像有汗流进眼睛里去了。她终于没解开那颗纽扣,也许是意识到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虽说是再嫁,二婚头,可有些东西还是想隐藏得更深一些,哪怕是暂时的。

车突然拐了一急弯,石榴小小的身子反弹了一下,眼前的街区渐渐变得复杂起来,跟迷魂阵似的,许多灰尘像虫子一样成群地飞舞。石榴那时还不知道自己正处在人生的转折点上,她感到头晕,迷茫之中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冲着她扑过来,而不是她朝着什么目标奔过去。

蹬三轮的把车一横,悠长地喊了一声,哦,到了!

石榴使劲睁大眼,看见了一个大花圈。

石榴又在那花圈后面看见一个磨磨蹭蹭走出来的十分高大的瞎子。他往石榴跟前一站,石榴感到四周一下子黑了。

个奶奶的天,着了邪火哩!瞎子兀自吼了一声。竟有许多人跟他一起附和,就是,个奶奶的天,着了邪火哩。这些个汉子,有站的,有蹲的,都一律打了赤膊,肚子上缠条死蛇似的汗巾,一看,就知道是些出苦力的汉子,蹬三轮的,码头上背脚的,还有打鱼的。他们早早地就候在了这纸扎香火铺的门口,为的是来讨杯喜酒喝。

可瞎子却面无喜色。瞎子捏了一下鼻子,叹口气说,没意思。

瞎子的鼻子周围突起几颗黑头粉刺,也许是天太热的缘故,天一热就会长出许多多余的东西,不必要的东西。瞎子的态度让几个汉子顿觉没趣。有个汉子硬着头皮打趣,你看你,还说没意思,鼻头上都长了骚嘴子了,以前可没见过长过。这话把几个汉子逗得笑了起来。瞎子也跟着笑了几声,笑了又叹口气说,没意思,个乡下破娘们,还带个拖油瓶哩,没意思。

乡下娘们好啊,乡下娘们接了地气,腿脚长得结实,有股摽劲儿。

几个汉子便一齐附和,就是啊!

十二三岁的石榴,在一边听着瞎子一声声叹气,一声声没意思,不禁替她妈委屈起来。石榴开始只知道她妈要嫁给一个城里人,她不知道她妈是要嫁给城里的一个瞎子。可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城里的瞎子也和乡下的瞎子不一样。几个出苦力的汉子帮着石榴妈往屋里搬缝纫机时,瞎子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那样子竟有几分尊严和傲慢。石榴盯着他看。石榴不知怎的突然对他敬畏起来。

瞎子走了过来,一只手摸到了石榴的童花头上。

瞎子问,你这丫头,老盯着我干吗?

石榴一惊,这瞎子怎么知道她在看他?这瞎子好像不是个瞎子,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呢,他比亮眼人看得还清楚呢。石榴忽然颤抖起来。

一个汉子喊,叫爹啊,丫头,这是你爹!

石榴张口结舌。她不是不想叫,是叫不出。

石榴妈出来了,正好看见瞎子的一只手放在女儿头上。女人心里一热,喊女儿,石榴,叫爹啊!

石榴犹豫着,小脸憋得通红。

瞎子说,罢了,罢了,别折杀了我,我不是她爹,我知道我不是。

黑漆漆的小路尽头

一直到现在,我还从未叫过熊国卿一声爹。

他是我爹吗?他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很多东西就完全搞乱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而且是唯一的男人,是我的父亲,问题是这个男人是熊国卿?是小镇上那个卖酱板鸭的男人?还是别的什么男人?

其实要搞清楚并不难,可以去验血,可以去做DNA亲子鉴定。

那天熊国卿抱着我,就是要去医院里鉴定。那个女人跟在他的身后,隔着十来步远。她好像不敢走得离熊国卿更近。而在女人的身后,可能还有一个隔得更远的男人。这三个人走在同一条路上,路的一边是一条铁轨,不时有火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去。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一生都感到突然和意外。我在一瞬间感到自己飞了起来。熊国卿一只手搂抱着我,另一只手扒在火车的铁栏杆上了。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被火车挂住了,我听见那个女人在身后拼命喊叫,她可能也以为熊国卿是被火车挂住了。那是一列运煤的敞篷货车,熊国卿抱着我翻上煤堆时,我看见有很多煤块从车上撒下去,在散落的煤渣中看见那个女人在道轨的一侧猛地站住了。她没有哭,也没再喊叫。在那个无比阴暗的早晨,那完全是个凝固了的形象。在飞奔的列车上我看到她的身影在往后倒退,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得像一匹树叶时,她才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消逝了。

自那以后熊国卿就带着我一直在跑。我永远也不知道那个小镇在哪里,那个女人在哪里。这些,熊国卿喝得烂醉如泥了也不会说。我最初的记忆完全来自他酒后的讲述。每次提起那个小镇,他就会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着一个方向,仿佛看见有什么东西。这时我会下意识地跟着他的目光看,我看见一条杳无人迹的小路向前延伸,路的尽头是低垂的天幕,那里有时候会映出一颗星,更多的时候则是完全漆黑的。

每次我们下车时,都是在夜晚。这让看见我们的人都觉得十分神奇,第二天早晨,某个城市,或某个小镇,总会突然出现两个玩杂技的人。我在七岁以前已经掌握了一样绝活,熊国卿扒光我的衣服,让我躺在地上,手里挥着两把菜刀,在我的肚皮上轮番挥舞。我的肚皮比砧板还结实,一块猪肉,立马就可剁成肉泥。把猪肉扒开后,露出我的肚皮时,上面没有一丝刀痕。当然,熊国卿不会这么快就结束一个游戏,他会尽量延长时间,吊足观众的胃口。在他的刀下,我血肉模糊的肚皮是最煽情的,摆在我耳朵边上的那只搪瓷碗里,钢镚儿接二连三地落下,那是我最喜欢听到的声音,我感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钱落在饭碗里的声音更好听。

熊国卿那时基本上不耍杂技了。他的独脚高轮车遗落在那个我不知道在哪儿的小镇上。但他把那把大扳手带出来了,它成了我们表演的一样道具。在我开始表演之前,他会做一些开幕的游戏,比如拿顶、翻筋斗、倒立着走。这没什么,没几个人爱看了。但在我的表演结束之后,他有个游戏还是值得一看的,他让我佯作生气,用一把大扳手猛击他的脑袋,而且尽量做得像是一个偷袭的动作。一下,只一下,熊国卿便抱着脑袋缓慢地向后倒去。也许是我的表演太逼真了,也许是那大扳手上还有股经久不散的血腥味,这时人群中总有发出一片惊呼,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啊!

这是我最喜欢玩的一种游戏,它让我感到极大的痛快。但一到夜里,只有我和他单独待在一起时,他就会原形毕露,小兔崽子,你是不是真的想在我脑壳上来这么一下?他用脚猛踹我的肚子,他一辈子好像都穿着那双翻毛皮鞋。他一边踹一边骂,我知道你想,你很想!

我们在一座城市或一个小镇上从不会待上两天,不管到什么地方他都不知道怎么那样担心畏惧和心神不定。他从来不住旅馆,更不租房住,每晚我们都缩成一团地躺在离铁轨很近的树丛中,有时甚至宿在荒郊野地的坟堆里。这个人好像不怕鬼,却对人类充满了恐惧。

我不怕鬼,但也觉得人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熊国卿让我对着他的嘴尿尿。我已经无法回忆起他这个坏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要我打个尿噤,熊国卿就会张开嘴,对着我的小鸡鸡。

尿,往我嘴里尿,别洒了!

他狰狞的牙齿和阴暗发绿的牙床让我毛骨悚然,而且格外恶心。可他脸上是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刚开始我可能是太紧张了,小鸡鸡剧烈地抽搐着,尿意很胀,可尿却憋回去了。我就使劲逼,想把尿逼出来。我的头上甚至开始冒汗了。他好像比我更着急,把我的小鸡鸡揪住,用眼睛盯着它。我的紧张随着他的动作变得很痛快,尿水突然失去了控制,一下子喷射出来,尿得他满脸都是。这让他猝不及防又十分气愤,那焦渴的眼睛又变得十分怕人,只现出眼白。尿流到他眼睛里去了,停了一下,接着便顺着脸流下来。他用手去阻挡那些流下去的热尿,并不断地往嘴里拂。这一切显得很古怪,我突然发现他是跪在我的跟前的。

他不但让我对着他嘴里尿,还找来了一只敞口的瓶子,让我把多余的尿撒在瓶子里,拌上买来的烧刀子酒、糯米醋,用胶布封上口,封存七七四十九天,然后解封。但这东西不是用来喝的,而是擦手,擦腿,擦脚板心。擦得最多的是他那个受过伤的光脑壳。他有一头茂密的头发,可他一直剃着光头。每次擦过那种古怪的液汁之后,他的头发就开始疯长。这时那把老式的剃头刀就开始派上用场了。他在开水中把剃头刀煮沸消毒,先把头发剃光,剃得像一把锯了把儿的青灰色葫芦瓢,然后就在后脑勺上划一刀,又用瓶子里那种古怪的液汁止血。他的脑袋老是疼,可能是挨了那酱板鸭老板一扳手之后落下了后遗症。夜里我常被他痛苦的呻吟声惊醒。痛啊……唔唔……痛啊!我在黑暗中迷迷盹盹地看着他时,他抱着脑袋使劲地拧着,好像要把脑壳从脖子上拧下来。接着我又听见他向苍天祷告的声音,老天哪,你饶了我吧,你让我去死吧。我不由得悲伤地痛哭起来。这样哭着的时候我在想,如果他死了,我到哪儿去呢?我很想回到他说过的那个小镇上去,可那个小镇在哪里呢?每次我一哭,他就气得咒骂起来,酱板鸭,酱板鸭,我还没死呢,你就哭丧啊!

他一直叫我酱板鸭。酱板鸭是我的名字。我也真的很像是一只酱板鸭,我浑身上下就像被烈火烤焦了,又被酱油浇透了,甚至连我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也真的就像酱板鸭的气味。我发现熊国卿每次叫着酱板鸭不停地咒骂时就好像分散了他的痛苦,而我,宁可听他的咒骂声,也不愿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那更让我难受。我默认了这个名字,我是酱板鸭。

如果这样还不能让他解恨,他就在自己的后脑勺上划一刀,阻断了那根让他痛苦的神经。他的身体果然好多了。我后来又知道了,我往他嘴里撒的那些尿,是童子尿,这是可以强身健骨的,长功力。他说他的大半个脑袋原来都是麻木的,玩杂技时半个身子不灵活,完全不听使唤。他脑子里的事我不知道,他的身子我倒是看见过,腰以下严重浮肿,一按一个窝。他给自己开了一刀,这种症状便迅速地消失了。过了半个月,他让我再捏他的腿,一捏,我的手被有力地反弹了一下,那是绷紧了的肌肉。

儿子。你爹棒不棒?他问了三遍。

他问了三遍我都没反应过来。谁是儿子?谁是爹?

给钥匙系上红流苏

那个叫石榴的女孩有了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可以打开城市某条偏僻街道上的一扇门。石榴妈从瞎子手里接过这把钥匙,石榴又从妈手里接过这把钥匙。石榴把这钥匙使劲一握,手心里不由自主地出了一手汗。那感觉,就像这把钥匙打开的不是一房门,而是一座城市。

石榴生怕这把钥匙掉了,她找来一根红流苏,系在钥匙上。她干这事时小脸红润,表情幸福温馨。她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久久地看着这把紧贴在心口上的钥匙。看了这把钥匙,她的眼光便奇怪地变了,看什么都觉得是可以用这把钥匙打开的。

石榴原来其实不叫石榴。石榴进城之前有个十分土气的名字,叫荆小筐。

有一个叫荆逸民的男人,是石榴的父亲。

对这个男人,石榴妈显然要比石榴了解得多。

石榴妈不是那种没文化的女人,她念书一直念到了高中毕业。她本来是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理直气壮地走进城市的,但在她即将参加高考之前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怀孕了。这个让她怀孕的男人,不用说,就是荆逸民,她的同班同学。两人在高考中双双落榜,而且连复读的机会也没有了。为了遮丑,他们在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天匆忙结了婚。

石榴妈还记得,荆逸民第一次把她领进门时婆婆那失望的样子。那个乡下老太婆,倒是巴不得儿子考不上大学,就留在乡下,像他爹一样做一个种田的好把式。石榴妈嫁进那家里之前,公公就死了,但那个种田的好把式,留下了一条牛。婆婆就像侍候自家汉子一样侍候着老汉留下的那条牛。婆婆把牛养得汕光发亮一身膘儿一身力气,等着儿子来驾驭它。是条汉子就少不得牛,驾驭得了牛的汉子才能驾驭得了女人。婆婆的目光很远大,看见牛了仿佛就看见了驾着牛的汉子了,甚至看见在前边牵着牛绳的儿媳妇了。婆婆眼里的儿媳妇是一个手大脚大、红润结实的乡下女人,屁股也是又圆又大的,是乡下那种勤快的会过日子会生崽的女人。

可石榴妈显然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儿媳妇,石榴妈哪像乡下姑娘啊,秀秀气气的,脸那么白,个子高是高,却是高挑个儿,一看就不是那种吃得苦干得了重活的壮实女人。那乡下老太婆一看见石榴妈这样子,脸立马就皱成了一团,像条苦瓜,没半点喜色了。婆婆那怪异的样子,让石榴妈当时很紧张,脸本来就白,一紧张就更加白。她只好脚跟脚手跟手的不离荆逸民左右;她觉得荆逸鸣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可那个刁钻古怪的乡下老太婆,偏偏要把荆逸民不断地喊过去,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像只老母鸡,不知跟他叽咕了些什么,一边说还一边朝她不停地张望,鬼头鬼脑的。荆逸鸣过来后,她悄声问他,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荆逸民说,你什么也没做错,你只是投错了胎,你不该生在乡下哩。

石榴妈听了,扶着门框低头站了好久。她知道这话肯定是婆婆说的。婆婆不但说得出而且做得出,连一副早就准备好打发给儿媳妇的祖传的白银手镯,愣是没拿出来。没拿出来就是没认她。石榴妈也没计较这个,她是嫁给荆逸民又不是嫁给那副白银手镯。

石榴妈想,只要荆逸民对她好就行了。

可荆逸民从结婚那天起突然就变了。这个男人竟然把没考上大学的责任一咕噜儿全推在了她身上。这个男人压根儿就没爱过她。结婚才三天呢,他就急不可耐地走掉了,说是要进城去打工。就是那三天给了石榴妈作为一个女人的全部疼痛。他好狠哪,连红盖头还没来得及掀开,就扑上来了,压在她身上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两人偷偷摸摸的,他可会疼人,可会哄人,可会讨她的欢心。现在她完全属于他了,他却像是疯了,喘着粗气,凶巴巴地啃她,咬她,撕她。他成了一匹狼了。

个婊子,你害了我一生哪你个臭婊子!

他怪叫一声。在他的怪叫声中,溅起一些血一些汗一些奇怪的汁液,溅在床单上,溅在她脸上,身子上。石榴妈吓坏了。三天后荆逸民说声要走;她真巴不得他快点走,立马就走。

荆逸民这一走就很少回来了。开始还一个月两个月回来一次,后来就变成了半年,一年。再后来就越来越不像话了,在石榴妈进城去找他之前,他已经连着三年没回来过了,也没往这家里捎一分钱。

荆逸民刚走那会儿,婆婆老是骂石榴妈,骂她连个男人也守不住。石榴妈开始还流泪,还一个人捂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后来她不哭了,每次婆婆骂她,她就从鼻子里哼一声,她说一个长了脚的东西,一条牛也拴他不住呢,你能守得住?

石榴妈虽说不是个出苦力的乡下女人,却是那种干起事来很细致很彻底的乡下女人。她很快就学会了一手裁缝手艺,成了烟波尾乡下手艺最好的裁缝。石榴从小身上穿的就是式样新颖的新衣,这是她妈照着服装书上的图样裁剪出来的。石榴妈也时常给婆婆缝上几身衣服,可婆婆穿上了新衣还是不满意,她一看见石榴就生气,因为石榴是个丫头,而且石榴妈生下这个丫头就没再生养了。婆婆于是又有了数落石榴妈的理由。

石榴妈不生气,石榴妈笑着说,你给我找个汉子来,看我会不会生崽?

石榴妈去了城里一趟,还真的找上了个汉子。一回来,她就对石榴说,妈要带你进城,妈又给你找了个爹,城里的爹!

老婆婆也听见了。当时老婆婆正在剁猪草,剁得好响。但石榴妈的声音那么大,好像是故意要让老婆婆听见。老婆婆剁一刀,骂一声,骚货!又剁一刀,骂一声,婊子!老婆婆是小声骂的,可石榴耳朵尖,听见了,她不知道妈听没听见。老婆婆剁第三刀时,石榴眼睛就红了,她看见了血。老婆婆剁了自己的手指了,可她还在一刀一刀地剁。石榴暗自吃惊,一个老婆婆,头发那么白,血还那么红。

石榴妈这时就跟示威似的在老婆婆面前大摇大摆,走过去,走过来,天气热,她连胸衣也不穿,就穿条裤衩,上下都赤裸着。反正这家里只有三个女人。老婆婆越是那样剁,她的胸部挺得越是高。她胸口那两件闪光的器物,咄咄逼人,让老婆婆忍无可忍,可又没什么办法,只是使劲地往肚里咽唾沫,喉咙里发出很浑浊的响声。这时石榴站在门角的阴影里,入迷地看着妈那高昂的样子。她那样子令石榴十分向往,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能长成母亲的形状。

这时妈突然叫了一声,石榴!

石榴吃了一惊,她不知道妈是在叫她。那时她还叫荆小筐,这名字是老婆婆给她取的,叫了十几年了。可妈突然不再叫这个名字了,妈说,从今往后你就不姓荆了,你跟我姓,你姓石,就叫石榴!

石榴妈姓石,石榴姓了她的姓。姓石姓荆,石榴无所谓,但石榴觉得石榴这个名字是好名字,妈是念过书的人,妈比那个乡下老太婆会取名字。石榴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那是她在烟波尾乡下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是最明亮的一个夜晚。她朝窗外看过去,正好看见一棵被月光照亮了的石榴树。石榴很喜欢那棵树长得亭亭玉立的样子。

老婆婆忽地冷笑了一声,个丫头片子,姓啥还不都是个丫头,你叫小筐跟你姓,你就能变成个男人,能变成她爹?

石榴妈说,我就是她爹,这十几年我又当妈又当爹,那姓荆的没养过她,没管过她,没给她洗过尿片子屎片子。我生她时他在哪?他现在又在哪?他死了哩!

老婆婆叹口气说,你就少说几句吧,你说了他也听不见,这小筐的屎片子尿片子,我可没少洗过哩。

石榴妈问,你姓啥?你姓荆?

老婆婆怔了一下,像是突然哽住了。老婆婆十七八岁嫁到老荆家,在这家里待了五六十年,好像才突然发现自己也不姓荆,也不是这老荆家的人。老婆婆第一次感到茫然了,茫然地瞪着眼想了一阵。她可能把自己姓啥早已忘了。

现在,石榴已经进城了。她甚至很真实地掌握着这城市里的一把钥匙了。她给钥匙系上的红流苏,在她胸前飘呀飘的,可不知怎的,小小的石榴突然像那个乡下老婆婆一样茫然起来。

这是我的家吗?

失重致命的念头

现在我和熊国卿又扒上一列火车。上车之前他又给自己开了一刀,刀口还划在原来的那个地方,他觉得那里长出了一个变硬的、增大的东西,像一枚桃核。他想把这东西取出来,可怎么也取不出来。他流了很多的血,擦血用的纸扔得满地都是。他休息了三次,还是没把那东西取出来,便要我把他的伤口重新缝合起来,就用平时那种补衣服的针线,不过都在开水里煮过了。

现在他靠在车斗锈迹斑驳的板壁上,脸色像死人一样灰白,眼皮也睁不开。我感到这一刀可能要了他的命,他翻进车斗时动作十分笨拙,险些儿掉下去了。这是一列空车,车斗里什么也没装,散乱地扔着一些干稻草,还有一些破纸箱,不知原来是装什么的。可这一列空车居然跑得很快,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空车斗猛力向前拉。车斗颠得很厉害,没有足够的重量压着它,颠得犹如要把一长列车斗掀起似的。熊国卿可能不想让自己被颠起来。他仍然紧闭着双眼,可是咬紧了牙关,然后开始蹬直双腿,绷紧了浮肿的双腿。但这毫无用处,他找不到一个固定的支撑点,车斗一颠,他至少要颠起来半米多高,在半空中停住了。此时我听到他有气无力的哀叹声,酱板鸭,我现在真的要死了,你开心了?

他可能还想骂我几句,可一下子又摔了下来,摔得很重。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我想他这一下肯定摔死了。这让我很伤心,又奇怪地感到十分内疚,好像他的死和我有重大关系。我犹豫再三,最后卷起了一支烟。我已经十五岁了,熊国卿并不反对我抽烟,我抽了几口,感到异常苦涩,但一缕缕青烟,反而使我的头脑变得比刚才更清醒了。我慢慢凑近了熊国卿,为了克服颠簸带来的失重状态,我不得不跪趴下来,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把熊国卿垂到胸前的脑袋扶起来,我用手去探他的鼻息时,一个像牲畜般嘶吼的声音从牙缝里迸了出来,我还没死呢,我什么时候死我会告诉你的!

我低声向他哀求,告诉我,那个小镇在哪儿?它叫什么名字?

听了这话熊国卿竟然笑了,他睁开双眼看着我,我就知道你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你一直都想找到那个小镇,去找那个婊子……

我哭喊起来,我就是要去找她,我要杀了她!

真的?熊国卿直起身子,仿佛陡地增添了力量,但车又猛地颠了一下,熊国卿又被颠了起来,一屁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次他没有摔昏,摔下来后他伸出双臂搂住了我,我感到他的手用了力,也很有力。他精神抖擞地问我,儿子,说说看,你要怎么杀了她?

我连想也没想,就说,我要用大扳手开了她的脑袋。

吁!熊国卿深深地叹了口气,摇着头说,这法子不好,这是人人都会的法子,没什么意思,你要想一个谁都想不到的法子,不但要杀了她还要不让任何人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问他有什么好法子,我说,我听你的!

熊国卿沮丧地摇了摇头说,杀一个人容易,难的是不让任何人知道,我想了十几年了啊,可是还没有想好。

那时我可能还不知道这是一个难题,熊国卿说完那句话时我撇嘴笑了笑,顺嘴把抽剩的烟屁股吐在了风中,然后侧身一翻,扶着车斗慢慢站了起来。那一点火光被风吹出老远了,不再闪烁,我确信它已熄灭。我心中仿佛只剩下了一个冰冷的信念。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东想西想了,我的思维从此集中在了某一点上。

摇晃不定的阁楼

要爬一道仿佛很长很长的楼梯才能上去。

楼梯颤巍巍的。石榴抓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往上蹬,很小心地不弄出任何响声。她在这楼梯上上下下爬了三年,每爬一次都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有一道板壁歪向楼梯,仿佛在她走过去时就要坍塌下来似的。

楼梯的尽头,是一间没有开窗的阁楼,墙是由破旧的木板钉起来的。这是石榴在这座城市里的位置。石榴还记得她第一次爬上阁楼时的兴奋心情,她还是第一次爬上这么高的地方。她不可能不兴奋。这阁楼可能很久没住过人了,甚至可能从来没有人住过。一只冬眠后留下的虫茧到了夏天还吊在门框上,仿佛某种奇异的果实。石榴用手一劈,一个很兴奋的动作,那根丝线就断了。石榴又往那张用木板架起来的床上一倒,她感觉整栋楼都摇晃了一下,嘎吱嘎吱地发出古老的声音。

瞎子立刻在楼下喊起来,他是冲石榴妈喊,个乡下丫头,太没规矩啦,闹地震啦!

现在石榴再也不会那样了。石榴成了塔埠街最有规矩的小姑娘。这与她妈的调教有关,石榴妈下决心要把石榴调教成一真正的城里人。

石榴妈当初嫁给童瞎子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但她过日子不赌气。从进门的那天起,这家里就开始大变样了。她把断手断脚的椅子都请人修好了,一一套上印花布套,桌上也铺上了拼花桌布。杯盘碗盏,也都擦得干干净净,该放光的一律都放着光。以前这屋子哪像个家啊,到处都是灰尘,一股怪味道,像个充满了回忆的破烂巢穴。瞎子每日就在这巢穴里回忆着那些往事。石榴妈带着石榴进门时,这屋里甚至连电灯都没有。再亮的灯,也照不亮瞎子那黑暗的世界。现在你看看,左邻右舍进来看过的人都说,这屋里有个女人才像个家啊。

石榴妈有一双巧手,不但会做衣服,还做得一手好饭菜。城里的时鲜菜蔬竟比乡下还多,石榴吃起来好香,吃着吃着就吃出声儿来了。妈这时就会看她一眼,一眼就让石榴明白,她现在不是在乡下,是在城里呢。乡下可以大嚼大咽,城里不行,城市是一种味道,是要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咂的,吃饭不能弄出响声,喝汤也不能弄出响声。城里人不是乡下人,几百年没吃过东西样的,乡巴佬。

要学习怎样做一个城里人真不容易。就说走路,石榴在乡间的土路上走惯了,一走就甩手甩脚的。石榴妈教她怎样走成一条直线,走得像斑马线那样直,怎样抬起脚落下时才轻。石榴开始走得身体发僵,成木头人了。三年过去了,你再看石榴走路,微微挺着胸,一只脚刚落地,另一只脚就弹起来了,矫捷闪亮,又静悄悄的。石榴走路的样子比塔埠街上那些土生土长的姑娘还好看,那些姑娘走过来腰一扭一扭的,连带着屁股也一扭一扭的,好骚的样子。石榴不像是塔埠街的城里人,石榴更像是电影电视里的城里人,有一种塔埠街人说不清楚的贵气。这让人觉得,石榴并不是走在塔埠街上,而是走在离塔埠街十分遥远的城市里,那一定是上海和广州那样的大城市。

石榴妈好像怀有某种神圣的使命。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完了,就指望这个丫头了。石榴是她精心设计的一个生命,她也真是按照电视电影里的那些名媛淑女来调教女儿石榴的。女人每天黄昏站在门口,看见女儿穿着白衣蓝裙,在夕阳下笑吟吟地走过来,又矜持又纯洁的样子,身上飘着一阵淡淡的清香,这时女人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害羞。那感觉不像是自己在打量女儿,而是有人在偷看自己。

石榴现在上了阁楼。石榴就像很久以前的一个大家闺秀坐在她的绣楼里。可石榴不知怎么老是想起烟波尾乡下,想起了那些扎着羊角辫子穿着小花褂子打着赤脚的乡下小伙伴们。这些小伙伴很少进城,可能一辈子也进不了城。他们和在乡下时的石榴一样,对城市充满了憧憬。城市在哪里?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去哪儿?石榴记得,每次上地理课时,一根根小指头都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地图上有名有姓的全都是城市,地图上找不到烟波尾。这让那些十二三岁的乡下孩子感到格外茫然,四周的一切突然都变得恍惚起来,不真实起来,感觉就像在这世界上一个不存在的地方生活。如果烟波尾是不存在的,那么我们都生活在哪里呢?

石榴现在终于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她生活在梦城,梦城在地图上是一个圆圈。石榴此时就躺在这个圆圈内,有着封闭的清晰边界,还有着精确的经度和纬度。可石榴的心情十分压抑,她静悄悄地躺在床上,两只手放在胸脯上,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过散乱地披拂在枕头上的发丝,在脑后发出细微的响声。她就这样一边流泪一边回想着烟波尾。她感到许多堵在心里的东西都变得通畅了。烟波尾是敞开的,通畅的,四面八方的风都能畅通无阻地吹过来,吹过去。阳光也能照亮每一个角落,把那一小片乡土照得灿烂、通亮。石榴在这间没有窗户的阁楼里住了三年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住多少年,这个阴暗的角落从来没有被太阳照亮过,也没一丝风吹进来。只有想到烟波尾的时候,她的呼吸才会变得通畅起来。

石榴翻了一个身,依然是轻轻的,没有声音。她把耳朵贴在枕头上,侧着身子睡。这样就能躲避一些声音了。那声音往往是从梦乡里开始传来的。她听见身体下面有个什么东西在响,还以为是在做梦,正好梦见什么东西发出了响声。猛醒过来后她下意识地朝床底下看,看见的是一层楼板,那响声隔着楼板吱吱嘎嘎地响上来,这时不光阁楼在摇晃,整座楼都在摇摇晃晃了。石榴仿佛突然就明白了什么,突然害怕起来。然后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那样恶心,她开始拼命呕吐。呕了一阵,也没呕出什么,只呕出了些眼泪和肺腑里翻涌出来的苦水。但心里舒服了许多。她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时,一切又奇迹般的安静了下来。隔着楼板,石榴听见瞎子满足的鼾声,很神秘,像一个古怪无比的谜语。

梦城与凶杀有关的梦

我感到有一个地方是我命中绕不过去的,那就是梦城。

这里的人可能也注意到了,每隔不久,一对玩杂技的父子就会在这座城市里出现一次。这并不意味梦城与我和熊国卿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也许是梦城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它可算得是一个交通枢纽,我们每扒上一列火车,不管从哪个方向开过来,总会在这里被人无缘无故地撵下来。而这一次,我和熊国卿更加狼狈不堪,我们是随着一整车煤一下子从车斗里翻下来的。这样的遭遇对于我们还是第一次,没想到火车也有了自卸装置。那车煤几乎把我和熊国卿活埋了。但不管怎样我还是从煤堆里钻了出来,我一边喘气一边拼命地扒着那座煤山,以为熊国卿还压在煤堆底下。这时我才发现我并不想熊国卿那么快就死掉。我越扒越快,煤渣簌簌地落在铁轨上。这时我听见一声冷笑。一堆煤动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这个该死的熊国卿,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如果他不站起来你真分不出那是一堆煤还是他。他挺了挺腰杆,又响亮地打了一个呼哨,摆出一副既自负又天真的神气对着我傻笑。

我没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有点良心!他快乐地骂着,又快乐地打了我一个嘴巴子。我被他打得龇牙咧嘴,我想我已经黑到牙齿了。

现在我们像两只漆黑的乌鸦,正沿着道轨漫无目的地走。他好像一时无法决定,是扒上另一列火车马上走掉,还是在这里待个一两天。我们沿着道轨走了很远,走到了一个转弯的弯道。火车在转弯的地方会放慢速度,道轨边上有个疯女人,挥舞着两只手臂仿佛在扇动翅膀,光溜着身子,但一身都是黑的。熊国卿看了看疯女人,疯女人也看了看他。两人的目光同时亮了亮。疯女人对那些隆隆驶近的火车好像满不在乎,等火车开得很近了,她才慢吞吞地退后一点,撅着屁股站在火车冒出的浓烟里等着火车开过去。看上去她很失望,和我们一样失望,每一列开过去的火车都装满了人。我跟熊国卿从来不扒这种装人的火车。

我们又等了一阵。夜,一团漆黑了,黑得我都不知道熊国卿和那个疯女人此时站在哪儿。但我听见他在屁股上很响拍了一掌,奶奶的,不走了,酱板鸭,咱们找个地方先睡一觉。

也就在那天晚上,我发现梦城真是个适合做梦的地方。那个一直在我脑子中琢磨来琢磨去的模糊念头,在这晚的梦中变得清晰了,清晰得就像来自某种恐怖电影的场景。我,一个杀手,在摇摇欲坠的屋檐下走着。我一边走一边搔痒。天气异常闷热,我的脖子上、胳肢窝里、裤裆里都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痱子。在我格外兴奋或者格外紧张时,我浑身感到奇痒难忍。现在我已经走到了一条巷子的尽头,进入了由一些古怪的木结构连通起来的走廊。我没费什么功夫就撬开了一扇用破旧木板钉起来的门,朝屋里的一个角落望过去,那个女人果然躺在床上。我走到床边,拽起一条旧毯子,老天,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在我走进来之前,她已被人杀死了,一汪鲜血的反光在黑暗中闪烁着,颤动着,躺在血泊中的女人,一片血肉模糊。我站着,默默地注视着她。我可能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但我的手移动时微微有点儿发抖。我用手去抹女人的脸,那是我一直都想看清楚的。吱呀一声,有人在我身后推开门,我浑身突然被灯光照亮了,我的一只血淋淋的手和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扳手,清晰地映现在墙壁上。那是我,一个杀手,或一个杀手的影子……

谁杀了她?我猛地转过身,尖声喊叫起来。

许多的鸟从我们躺着的灌木丛中飞起来,消失于更远的黑暗中。

黑暗中的一只手伸过来掴了我一耳光,我眼前顿时金星飞溅发出炫目的光芒。我听见他笑呵呵地问,小兔崽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是不是梦见把那女人杀了?他一边笑一边兴奋莫名地喘息着,很快我又听见了呻吟声,一个女人的呻吟声,从他身体下面飘了起来。我吃惊地望向他,我看见了那个疯女人,两人一丝不挂地搂抱在一起,扭曲成一团,双脚都离开了地面,我看见那个疯女人有力地翻了上来,我又看见了她撅起的屁股,在夜色中闪发出奇异而黑暗的光芒。这时我已经完全看不见熊国卿了,我听见他长长地啊了一声,仿佛从一个很高的地方重重地摔下来了。我那个地方又胀了起来,想尿。我尿得浑身都颤抖起来,那是一种短暂兴奋的发泄快感。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感觉跟杀人差不多,发泄,短暂兴奋的发泄!

疯女人嗷嗷地叫了起来。我肯定是尿在她脸上了。她捂着脸嗷嗷地叫着跑掉了。

我还傻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她跑掉的方向。

熊国卿又扇了我一耳光,问,你是不是还在做梦,你这个梦做得够长的了。

这不是梦!我喊。

不是梦?那是真的?你刚才梦见杀人也是真的?

他一边冲我吼,一边把脑袋挺起来盯着我,他那样子像一条毒蛇。可能是太疲劳了,他很快又躺下了。

他刚躺下,我一把把他揪了起来,我大声喊,是你杀了她,杀!了!她!

我感到熊国卿浑身都在发抖,黑暗中,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看见他的目光,那不是人的眼睛,恐惧,而且凶狠,像是狼或熊的眼睛。我以为我已经窥破了一个杀人犯的秘密,他是个杀人犯,在杀了那个女人之后,便带着我到处逃窜。我的胸膛里犹如一团烈火在燃烧,是他,杀了我的母亲!

我脸上再次被响亮地掴了两个嘴巴子,你是不是疯了,你这样大喊大叫,人家还以为老子真的杀了人。

他犹不解恨,对准我的胸口踹了一脚。

我被他一脚踢得躺下了。我用手枕着头仰躺着,躺在一棵很老的大树底下,可以看到被电线和树枝割得七零八落的天,那片单调的灰色,好像比刚才亮了一些。那已是黎明前的鱼肚白。

一条灰蒙蒙的巷子尽头,飘来了塔埠街的童谣——

三岁的伢,会栽葱,一栽栽在路当中,

走路的,莫伸手,等它开花结石榴,

石榴结的团赳赳,挑担白米上梦州,

梦州爱我好白米,我爱梦州好丫头,

……

塔埠街不但是梦城最偏僻的一条街,也可能是梦城最古老的一条街,也只有这样古老的街巷里还在流传这样古老的童谣。但塔埠街人现在也很少有人能把这首漫长的千回百转的童谣唱完了,能够从头唱到尾的可能只有童先生。

十个瞎子九个会拉琴,这天早晨童先生的琴拉得格外悲伤。塔埠街人把童瞎子都叫童先生,这倒并没有格外尊敬的意思,千百年来塔埠街人叫瞎子都是这么叫的。一条老街上没个瞎子先生总觉得少了什么。老房子,老树,一条被千百年来的脚板踩得凹下去了的老石板街,街上行走的也大多是老人。这时你看见一个瞎子坐在老房子的屋檐下,一边拉着胡琴一边唱着古老的童谣,十十分分就有一种味道了。甚至连灰尘,也仿佛从很深的岁月里飞来,人在街上走过,恍如在一个故事中穿行。

石榴也爱听这瞎子拉琴。她感觉自己的脚步会随着琴声滑动,滑向命运的那个方向。石榴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童谣中唱的那个石榴,它结在了不该结的植物上,很偶然,又很无常,不知还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让她心里很是惆怅。而在这个多少有些阴暗的早晨,石榴的脚步在琴声中不再打滑了,有一会儿,她竟被瞎子的琴声拉得动弹不得了。他拉一下,她的心就被牵扯一下。那琴声中有股绝望的力量,石榴感觉到了。

石榴忽然听见了一阵低低的抽泣声。石榴一惊。妈哭了?妈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哭了?石榴吃惊地去看屋里,瞎子突然停顿了一下,不拉了,把胡琴挂在了一个大花圈上。他探着身子把脑袋伸向石榴,他说丫头,你过来。

但石榴不敢走过去。这瞎子面相生得凶恶,那张脸老是像刚吵过架的样子。每次看见他,哪怕是一个微笑着的瞎子,石榴也很害怕。石榴也有不害怕的时候,那是想把这瞎子杀了的时候。那还是石榴刚进城后不久,那晚瞎子不知怎么喝醉了,满屋里撵着石榴妈打。石榴妈一声不吭。瞎子揪她的头发,她就让他揪。瞎子用脚踹她,她就让他踹。石榴在梦中惊醒。石榴摸下楼时,看见了地上散落的头发和妈脸上的血。石榴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张着眼使劲地瞪着瞎子。

这瞎子好像能通灵,知道石榴在瞪他。他把石榴妈放了,摸到石榴跟前来了,那动作异常缓慢,缓慢得可怕。

瞎子说,你敢瞪我,要不是我,你妈还不知道把你这颗蛋生在哪里呢。

石榴还瞪着他。

你还瞪,你还瞪!瞎子劈了她个嘴巴子。

石榴的嘴角开始流血。石榴还瞪着他。石榴的一只手摸到了缝纫机上的一把剪刀。石榴妈看见了。石榴妈仿佛惊呆了。

石榴妈突然叫了起来,石榴,叫爹,快叫爹啊!

石榴没叫,可石榴手里的剪刀当地一下落在了地上。

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响,让瞎子也猛地打了个冷噤,酒立刻醒了一半。他摸了摸把剪刀拾起来了。他又在石榴的脸上摸了一把,摸了一手的眼泪,还有血。瞎子吐了口浑浊的酒气,一屁股在板凳上颓然坐下了。瞎子坐的那个地方一片昏暗,可深陷的眼眶里渐渐有了些发亮的东西。那是眼泪。

后来石榴渐渐知道,瞎子也苦啊,他一个瞎子要养活一家三口,还要拼命挣钱供石榴在城里继续上学。石榴上了学,才知道自己还不是真正的城里人,她没有城市户口,缴的学费要比那些真正的城里孩子高几倍。瞎子不是被酒喝疯的,是被钱逼疯的。现在,石榴初中毕业了,该上高中了。石榴考上了梦城最好的高中。石榴现在已经能够懂得瞎子的胡琴为什么拉得那样绝望了,石榴也很绝望,她不知道瞎子到哪里去给她找这笔学费。

瞎子又叫了一声,丫头,你过来。

瞎子侧着脸,从侧面看,他的脸挺慈祥的。石榴还是有些害怕,石榴不敢抬头看他,看了他觉得自己在犯罪似的。瞎子的一只手够着她的手了,又顺着她的手臂慢慢往上摸,摸着她的脑袋了,她已经不是那个留着童花头的乡下丫头了,她的头发早已长得乌黑茂密。瞎子粗糙的大手在她的发丝里摩挲着,发出水一样的响声。

瞎子忽然问,丫头,你姓啥?

石榴怔了一下,她不知道瞎子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可瞎子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他睁着一双瞎眼,又郑重又严肃地等着她的回答呢。

石榴只好小声地答,姓……石……

瞎子听了,一双眼便绝望地闭上了,摇了摇头,又操起了那把胡琴,抱在怀里,却久久未拉。

石榴进了屋,看见妈的一双眼还微微泛红。石榴就知道妈刚才真的哭过。石榴看着妈,妈看着女儿,都默默的,这样默默地看着,那种伤心的感觉更强烈了。石榴妈忽然叹息一声,就像心里发出的一声哀鸣。她牵了一下女儿的衣角悄声说,你个傻丫头啊,你怎么这么傻呢,你爹问你姓什么,你就说你姓童,他是你爹,他姓童你就姓童。

石榴半张着嘴,半天没有吭声。

表演的真实和真实的表演

我走进了一个同梦中的场景十分相似的地方。我蹑手蹑脚地走着。这感觉真的就像是梦境的延续。当我抬起头来时,我看见老街的尽头有一座古塔。塔埠街,塔埠街,我想那座古塔就是这条老街的来历,是它的开端。我的目光在塔尖上停留了一会儿,在更高处,在靠近天空的部分,还残留着一抹早晨淡淡的霞光。我突然想,到那塔顶上去玩杂技,效果一定非同凡响。

熊国卿的老毛病好像又犯了,他隔得离我越来越远,从来没这么远过。我回头看了看,他根本就没走,他站在西街口那个纸扎香火铺的门口,一个瞎子正在拉胡琴。他挨着墙根仿佛听得忘了形,忘了自己该扮演的角色。我不爱听瞎子那把破琴里拉出来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可熊国卿竟然在那个瞎子的门口坐下了。我只好又慢慢地走了回来,站在门口看了一阵。瞎子也不知拉的是什么曲子,一边拉一边歪着脑袋瞅着天空。他这样拉着时我看到天空发生了一些变化,刚才很晴朗的天空又变成灰色的了。那是云,而且越压越低了,看样子要下一场雨。瞎子看不见,但瞎子听见头顶上空有水的响声。

瞎子嘀咕,莫是要下雨了?

瞎子又莫名其妙地说,唉,要是天上能掉馅饼就好了。

这时熊国卿正央求那瞎子,要瞎子给他算命。瞎子开始没理他。瞎子没弹琴了,又开始扎花圈,他把很多的纸扎成很多的纸花,白的,蓝的,黄的,黑的,又把纸花一朵一朵地往花圈上别,他眼睛看不见,可每根指头上都像长了眼睛,没一朵弄混的。我朝屋里看,一屋子的花圈,但没人来买。

熊国卿还在央求,先生,你就给我算算吧。

瞎子吃力地翻了一下眼皮,你?算命?

这话带点嘲讽的意味,那意思是你都混得这熊样了还算什么命呢。熊国卿好像也有点生气,站起身来,像是要走,却又不走,反而挨得离那瞎子更近了,神秘兮兮地问,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瞎子笑了,你说呢?

瞎子这样一笑,熊国卿就更加紧张了,又感到害怕又有些好奇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人对自己的死其实是十分好奇的。瞎子好像也看见了熊国卿这种复杂的神情,似乎非要把熊国卿搞到神经战栗不可,他舔了舔嘴皮,又慢吞吞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一个人觉得自己快死了,那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熊国卿缓慢地转过身来时,他那脸色真的像个死人了。他的瞳仁缩得很小,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不认得我了。这让我也感到十分紧张,我虽然对他有点敌意,但也不想他马上就死掉。我就尽量装出想笑的样子,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点。他气急败坏地骂你这狗娘养的是不是巴不得我现在就死啊?我不敢吭声,紧张地看着他。他低声问你昨晚真的做梦了?梦见那个女人被人杀了?

我说,是。但我这样说的时候我感到我的心好像更软了。

换了平时,这时候我们早该表演了。可现在熊国卿打不起一点精神,没走几步,他又在一棵树下坐下了,靠着树干半躺半坐,闭着眼睛喘息一阵,又把手伸到后脑勺上去摸那个疙瘩。刚入秋,天气还十分火热,树叶纹丝不动。像是要下雨了,又没起一点风,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的让人窒息。他把手从那个疙瘩上移开时,我看见它又长大了不少,又红又肿,积满了脓血。熊国卿从包袱里摸出一根针管,让我用针管把疙瘩里的脓血抽出来。干这事我已经十分娴熟了,可还是感到恶心,好像不是在抽他的脓血,而是在抽他的脑浆,这时他会快乐地呻吟,就像我在夜里听到的那种呻吟,他那个红肿的疙瘩渐渐变成一张皮了,他浑身的浮肿都在迅速地消退。然后他整个人便像死了一般,倒下去便是一个死觉,醒了,便又精神抖擞了,像个好人一样了。

他昏睡时我无法表演,只能等他苏醒过来。这时我有些百无聊赖,闲得手脚发痒。我已经很会几套绝活了,我的肚子不但可以当砧板使,如果熊国卿恢复了足够的体力,他可以用一根竹竿把我顶到空中,竹竿的顶端就顶在我的肚子上,我可以在空中玩出一连串惊险刺激的动作,让人们发出一声声惊叹并慷慨地把他们花不完的钱扔在我们的饭碗里。当然,我需要的不只是钱,我需要的好像还有别的什么。

这种需要随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而变得具体了。我躺在地上,熊国卿挥刀在我肚子上霍霍霍地剁着。又有人扔了几个钢镚儿过来,像是喂鸡的样子,撒了把米。钢镚儿从左到右迅速跳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熊国卿捡钱的动作很熟练,速度极快。我张了张眼,想看看那碗里有多少钱了,突然发现碗边上站着一个人。一个姑娘!那已是黄昏,我们期待的那一场秋雨迟迟没有落下。熊国卿一边在我肚子上剁一边大声地吆喝着,他想让每一个路人在我身边哪怕停留一秒钟。我对这个游戏根本无所谓了,但我要尽量保持着一种痛苦的表情,这是我和熊国卿多年来形成的一种默契,一种配合。这时我注意到了那双眼睛,那个小姑娘,她一旦出现就让我觉得我的生命与她有着或明或暗的联系。这种感觉与梦境无关,但可能与某种宿命有关。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熊国卿使劲地剁一刀,她的睫毛就要颤一下,仿佛连神经都牵动了,而我的心也几乎为之颤动。我立刻就感觉到这姑娘与那些特别冷漠的看客完全不一样,她是真的在为我痛。这个傻丫头,真是把我笑死了。这是表演,我怎么会痛呢。我只是感到厌倦,这个世界怎么没一点新意?有时我甚至会在熊国卿的刀下疲倦地睡去。可是现在,我那像铁板一样的肚腹突然真的疼痛起来,真的像在流血。啊,痛啊!我喊了起来。熊国卿盘腿坐着,两把刀轮番挥动,我痛苦地喊叫声落在他砍下的刀声中,马上又消失了。我又叫喊起来,喊声正演变成真正的惨叫。可这个人像是完全麻木了,他还以为我是在配合他呢,他已经分不清哪是真正的痛苦哪是假装的痛苦了。我已经痛得缩成一团了。

这时那姑娘突然小声地喊了一句,大叔,他好痛啊,你别剁了。

熊国卿抬头看了她一眼,撇嘴做出想笑的样子,他可能没想到有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把戏当成真的了。这也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但他没笑,只把牙狠狠地一咬,露出更加残忍的表情,啪——啪啪——啪啪啪,他一连在我的肚子上剁了十三刀,那姑娘扑通跪在他跟前了,你要砍死他啊!她声泪俱下地喊。

这一声喊,我感到我的眼泪也快流出来了。

熊国卿把刀停了,脸色苍白,有点筋疲力尽。那姑娘还跪在地上,把一只手颤颤地伸到我的肚子上。像往常一样,我肚子上放着一刀猪肉,已经剁得稀烂。那姑娘正小心地拂开猪肉,那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一双温柔的手,白嫩光洁,软得像团棉花,无论触到哪儿,都是温柔的。她可能正在抚摸我的伤口,和那些血。这时我看见阳光了,那已是夕阳,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我入迷地看着她,就像梦中看见的幻影一样。我开始做另一个梦。

但这时姑娘的脸色却忽然变了,她上身微倾,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肚皮。她凄厉地喊了一声,骗子!她一跃而起,捂着脸跑了,跑得老远了又大喊一声,骗——子——

我坐了起来,勾着头去看自己的肚皮。那上面多余的东西都被姑娘小心翼翼地扒开看过了,已经完全露出了它本来的无耻相,没有一丝伤口,也没有一滴血。熊国卿今天极端地瞧不起我。你可真会叫唤!他说。

我很想看看那个姑娘跑得多远了,可我仿佛连望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暧昧的血

石榴捂着脸突突地往前跑,她松开手时突然忍不住想笑,但最终还是哭了起来。

她的脚踝那里正在流出大量的血滴,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气。开始她还以为是从那少年身上沾上的血。假的,骗子!她为自己刚才的受骗感到委屈,她觉得自己很无辜。然而很快她就绝望地发现,那血并非来自外部,它来自身体内部一个敏感而隐秘的地方,正顺着她双腿的内侧往下流。这可能是才是她哭的真实原因。她吃惊地看着渐渐染红的裤子,那条干净单纯的裤子,被血弄得很脏。她的两条腿便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

石榴努力保持着镇静,她不想让妈看见她在发抖。她找了个有水的地方,该洗的,她都洗干净了,手上、身上的血,连衣服上的血,她都洗干净了。她把自己洗得浑身都湿透了。

妈正在踩缝纫机。石榴回来得这么晚,她并未引起警觉。但石榴进来时带进了一股强烈的血腥气,她这才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女儿。女儿脸上慢慢浮出一丝笑容。做母亲的突然害怕起来,她还从没看见一个姑娘像那样笑。她在女儿的额头上摸了摸,女儿没发烧,但女儿的额头冰凉,没一丝血气。

石榴妈轻声问,你怎么了?你生病了?

石榴摇了一下头,进了厨房。和每天晚上一样,饭菜还热在锅里,卧着她喜欢吃的一个溏心蛋。她已经很饿了,连肠子都在转动。她挑了一口鸡蛋喂进嘴里,她感到有些恶心。她勉强又挑了一口喂进嘴里,突然呕吐起来。她跪在地上,用拳头堵住嘴,怕母亲听见她的呕吐声。她又抓了一把灰,把呕出来的一小堆秽物遮住了。

石榴上阁楼时,再次引起了母亲的警惕。听那声音就不对劲,虚一脚实一脚的。石榴妈看见女儿的手在楼梯扶手上打滑,身子也一个劲地抖……这到底怎么啦?石榴妈缩在一个角落里,她的心也缩成了一团。黑暗的楼梯尽头,依稀听见关门的声音,很轻。做母亲的犹豫了片刻,也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她的手也在打滑,楼梯上沾了些黏黏糊糊的液体。像是女儿留在那里的,又像是从木头里渗出来的。石榴妈知道,每到天气要变的时候,这木头的楼梯就开始发潮,渗出黏糊糊的液体,像汗,像眼泪,像鼻涕,像血……石榴妈爬到了阁楼门口,她的身体不能站直,屋顶太低了,只能佝偻着。想到十七岁的女儿,每天要这样佝偻着自己,委屈着自己,做妈的心里深深地哀叹了一声。女儿已经把门关上了。她轻轻地推了一下,没发出响声。她又把眼看贴在门的缝隙里看,灯还亮着,女儿还没睡。她看见的竟是一个光着身子的女儿,光溜溜的,铁皮的灯罩倾斜地摇摆,女儿的身体支离破碎,她没看见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完整的身体,看见的是一些晃动的身体的碎片。

她没有敲门,她忽然觉得有点害臊。正在下楼时,她的头皮一凉,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她扭曲着身体吃力地仰起头来看了看,又一滴水珠碎在她脸上。下雨了。头顶上传来急骤而密集的沙沙声,雨打在朽烂的屋顶上。她嗅到了雨水从瓦缝里漏下来的霉烂潮湿的气味。她在那一巴掌大的狭小空间里寻找那个漏雨的地方。这丫头真是什么也不肯跟她讲啊,这雨也不知漏了多少年了。

她转过身时,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石榴有些吃惊地听着妈下楼的脚步声,阴郁、深沉,就像可怕的幽灵。石榴已经把腿上的血迹清除的非常干净。那两条刚刚冷却下来的长腿,洁白,修长,在床上张开了。石榴低头看了一眼,脸上飞起一片妖艳的红润。她发现自己这个动作多少有些淫荡,可她很想这样看一眼。

石榴十六岁了。她的初潮是她住进这间阁楼的第一天晚上在梦里发生的,醒了,看见床单上有很少的一点血迹。她并不惊慌,还以为是挠痒痒挠破了一点皮儿。过了三年,她又看见了从身体深处流出来的血,这么多血!她显然还不太明白这么多血在一个女人生命中那种深刻意义,她更多地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震惊。她甚至已经预感到了有一种巨大的变化会降临在她的头上。

石榴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女孩,变成了童谣。

清晨,石榴像往常一样起床了。石榴下了阁楼,看见了妈。妈的两个眼睛布满了血丝,石榴知道,妈又踩了一个通宵的缝纫机。石榴低头看见一件雪白的寿衣滑落在地上,她把寿衣捡起来时突然觉得这雪白的寿衣很好看。她拿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真的很好看。

这时妈惊慌地喊了一声,石榴,别这样!

石榴却说,妈,你别再叫我石榴了。

石榴又说,我想改个名字,叫童谣。

石榴又把身子转了一下,对瞎子说,爹,我想把我名字改过来,叫——童——谣!

瞎子没吭声。石榴妈下意识地朝瞎子看了一眼。瞎子还是没吭声,但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石榴妈,现在我们该叫童谣妈了,看见瞎子点了头,竟然放声地哭了起来。瞎子没吭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摸索着进了里屋。很久,他都没有出来。石榴,现在我们该叫她童谣了,她走到那间屋门口朝里看了一眼,瞎子没吭声,背对着她,从那个背影看上去,他似乎有一些悲伤。瞎子把压在箱子底下的一件破棉袄翻出来了,瞎子正在往外掏钱,他翻着破棉袄的每个口袋就像翻着羊肚子里的内脏。他沾着口水把钱数一遍,转过身来时,看见童谣靠在门框上,一双眼紧张地盯着他手里的钱。瞎子走近了,弯腰看着童谣,童谣轻唤了一声,爹!瞎子手一颤,把钱攥紧了,正要递给童谣,不知怎么又把手缩了回来。看那样子,他还不太相信石榴变成童谣了,这丫头真成了自己的女儿了,姓童了。他叫了一声童谣,童谣条件反射般地答应了。但她脸红了,有些屈辱,又奇怪地觉得自己是在骗这个瞎子,难道自己改个名字就真成了这瞎子的女儿?一个人的名字不就是一个符号么,童谣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瞎子那句时常挂在嘴边的叹息,没意思。

可瞎子好像不这么想。他听见童谣答应了,把那只手又伸了过来,钱还在手里紧紧地攥着,瞎子说,丫头,从现在起,我把你这个闺女认下了,这是我这大半生的积蓄,我全交给你了,我没想你给我养老送终,只要你以后过上好日子,你过上好日子了,老童家的后人就过上好日子了,我就觉得这钱花得不冤。

童谣叫了一声爹,就跪下来给爹叩头,双眼噙着泪水,心里却感到更加屈辱。童谣就以这样一个姿态接了爹手里的钱,接了,犹在头顶上举了几秒钟。过后,童谣又觉得这有点像表演了,自从改了名字之后,她不管干什么,都觉得自己有点像在表演。

童谣上学的前一天,妈带着她到梦城繁华市区逛了一整天。没人看出这母女俩是从烟波尾乡下来的,她们就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样,手挽着手款款地徜徉在步行街上。童谣的眼睛看着另一个地方时,妈就会入迷地看着女儿,她有点不敢认这个女儿了。女儿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的姑娘仿佛一种迎风茂长的植物,不知不觉就长得枝繁叶茂了,有了胸了,有了腰了,屁股也长得微微翘起来了。这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年龄啊,莫名其妙的,就觉得什么都好玩,有趣,就一脸喜气地向人炫耀了,又不时发点小神经。女人隐约感觉到了某种正在逼近的危险,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不祥的预感。她努力回想自己十六岁时的样子,一想就想起了女儿现在的样子。

妈瞅着一个方向出神时,童谣也会悄悄地打量妈,妈长得挺好看的,脸孔白净,看上去还挺年轻。妈是真的年轻哪,她才三十多岁呢。妈一点也不像刚进城时的那个缩手缩脚的乡下女人了,看那神情有种比城里人还城里人的高傲劲儿。妈带着她,也尽量往那些高档的商城里跑。妈看上了一件衣服,就叫童谣过来,穿上试试。童谣一看标价,自然是吓了一大跳,天,这么贵,这衣服都是谁穿呢?可妈不看价钱,只看衣服。卖服装的小姐过来,恭敬地叫妈太太,叫童谣小姐,这情景童谣只在电影电视里见过。童谣好紧张,脸红一阵白一阵,但一看母亲那镇定自若的样子,心里又踏实了。她穿上一件,走到试衣镜里去端详一会儿,又穿上一件,又走到试衣镜里去端详一会儿。童谣一次次地往镜子里走,镜子里的她,那样陌生,又那样高贵,童谣想,那是自己吗?

妈说,童谣,你看你长得多俊哪,你比哪个都不差哩。

妈说,童谣,你想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想不想有这样一天?

末了,自然是什么也没有买。童谣和母亲从自动扶梯上下来,童谣还穿着进门时穿的衣服,那才是她自己的衣服,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这衣服穿在童谣身上其实也很洋气很高贵,尤其贴肉,合身,因为这每一件衣服都是母亲为她量身制作的。女人手巧,虽是个乡下女人,做出来的却是城里的款式,而且是照着城里那些时装和名牌服饰做出来的。女人其实也不是手巧,而是心巧,是那种用心过日子、用心做事的女人。看见别人身上穿的一件什么衣服,她觉得好看,就记住了,就能一模一样地做出来,贴个商标,甚至就可以挂到时装店品牌店里去卖了。女人也会在自己做出来的衣服上缝上名牌服饰的商标。可人家那名牌是真的,女人缝上去的都是从小地摊上买来的,假的。女人发现自己缺的就是那半寸宽的一个小标签。女人知道那很重要,那是一个标志,所有的标志都很重要,甚至比衣服本身还重要。女人做梦都想为女儿贴上这么一个货真价实的标志,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丫头是城里人,不只是看上去像城里人。

那天,童谣跟妈从服装城的旋转门里转出来时,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连贴着背的衣服都汗湿了。天气其实已经不太热了,而且每家商城里都有空调,可童谣不知怎么流了那么多汗。她看看妈,妈脸上干干净净的没一点汗渍,白白的日光把妈的脸照得像瓷器一样明净。童谣觉得妈不像个乡下裁缝,像个知识女性。街上人很多,在这种热闹的大街上,行人相撞是常常会发生的。童谣就常和人撞在一起,想避都避不开。但母亲却在人流中旁若无人地走着,许多人甚至一看见她就小心地绕开了。这时童谣只能紧跟在母亲身后才能避开迎面而来的行人。

母亲突然又站住了,她抬起头来看,看见有什么东西。随即,她又把手一挥说,走,去吃点东西!

童谣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走进肯德基。这虽是洋人的快餐店,可也不是一般的市井小民可以随便进的。童谣忐忑不安地坐下了,妈慷慨地叫她只管点,想吃什么就点什么。童谣不禁又疑惑地去看着母亲了,童谣知道衣服试过了还可以脱下来,这炸鸡腿炸薯条可口可乐吃进了肚子想吐都吐不出来了。她的手在菜谱上点着时都有点哆嗦了。后来是母亲给她点的,而且是拣最贵的点的。付钱时,童谣低着头不敢去看,她怕看见母亲搜遍口袋最后也掏不出钱的样子。但母亲很爽快地掏出了最大的一张票子,还慷慨地说了声,不用找了。

母亲掏钱时带出来的那张纸条,是童谣在母亲上洗手间时低头看见的。她弯腰拾了起来,她盯着那张纸条看,她感到浑身的血呼啦一下全涌进了眼眶里。那是一张卖血的凭证。童谣的眼睛是血红的,看那瓶没喝完的可乐也是血红的,她刚才喝下去的,竟是母亲的血!

母亲回来时,石榴还在愣愣地盯着那张纸片看,母亲也看见了,她在变幻莫测的灯光中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然后拿过那张纸片,一点一点地撕碎了。

母亲暧昧地笑了一下说,没出息。

从天空看人是什么样子

我感到我现在站在半天云里。真的有这么高吗?我可能被某种假象欺骗了。

我用眼睛测量了一下这个世界的深度,很多东西在我眼里都发生了变化。现在我看见的那条塔埠街,已经被高度缩小,连带着使时间也变得模糊了。我看见的人,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差不多都是一样的,都是像蚂蚁一样的,可能有种我看不见的力量在把一切往下挤压,他们在城市的一条狭窄的裂缝里慢慢地钻出来,在树木和房屋之间蠕动,看上去都很孤独,很茫然。这些人好像都不知该往哪儿去,都使劲地看着脚下的路,那样子就像生怕走错了一步路。很少有人朝天上望一眼,甚至很少朝比自己脑袋高的地方望。当有人终于朝天上望了一眼时,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惊奇。是她,那姑娘。除了她,没谁会有那么干净明亮的目光。

开始,她像隐没在一片雾中。雾渐渐地朝两边依次闪开,她正朝着和我相反的一个方向走。我的视线被她牵引着,一直牵到了很远的地方,由于我现在所处的高度,视野格外清晰,没有任何障碍物可以遮挡我的目光。这时我可以看见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愿意,我甚至可以看见比城市更加遥远的一颗尚未消失的晨星。有一小会儿,我的注意力还真被那颗很难被人发现的晨星吸引住了,等我意识到什么,再看那个姑娘时,她已经被一道火红的阳光映得通亮。秋日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非常强烈,像血一样鲜红。这让我无缘无故地想起那晚做的噩梦,紧接着又无缘无故地恐惧起来。但她读书的样子很快又让我安静了,我甚至觉得我的生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过。我心里想,那书上的字,有一个是我认得的吗?

骗子!她骂我是骗子。那声音在我脑子里又叫起来。我很想找个机会告诉她,我真的不是骗子,那天我真的很痛。那种疼痛很奇怪,看不见伤口在哪儿,也看不见血,就是痛。每次看见她回来,走过我的身边,我都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抓住她的一只,那只抚摸过我的手,告诉她,我没有骗她,我真的不是骗子。可只要一看见她,我急于要说的话就淹没在一阵阵不可名状的心跳声中。

有一种感觉也是无缘无故地出现的。这可能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有关。在她走过去了很久之后,那种温热的气息还在我身体周围弥漫,带点血的腥甜。我总是深深地嗅着,感到有样东西越来越深地钻进了心灵里。这让我感到兴奋。这兴奋劲儿是压抑的,它发生在我的身体内部。仿佛受到了某种神奇的力量的催发,我总想去干一件从来没干过的事,又好像是一直渴望去干的事。这无疑是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我不想让熊国卿看出来。可他还是看出来了。

你该学会刮胡子。他说得很低,很严肃。

我摸了一下我的下巴颏,它开始变得有硬度了,扎人了。我感到害怕,但还是有些惊喜。熊国卿看了看我,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喜欢上那姑娘了?我的心猛地一跳,跳得那么高,我差点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站都站不稳了。我脑子里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仿佛一下子被熊国卿提醒了。他当然是在开玩笑,他喜欢开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即便开玩笑时,他的脸仍然板着,而我的脸已涨得通红。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脸红的样子。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开始朝一个地方走。

开始是毫无目的的,后来才发现这是必然的。我正在走向西街口那座七层古塔,据说是东吴大将鲁肃建起来的。进了塔门,有一道很窄的石梯旋转着通向塔顶。我歪着脑袋朝楼道口望了一会儿,熊国卿就跟来了,他气急败坏地问我到这个鬼地方来干什么。

我说我想到塔顶上玩杂技。

他笑了起来。我想他肯定意识到了什么,因为我看见他笑过之后双眼变得十分锐利,然后问我,我们在这儿待了多久了?我们是不是早该离开这儿了?

我知道,熊国卿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呆上三天。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个教训,就是在那个小镇上呆了一年半的时间,结果出事了,出大事了,这事把他的一生都改变了。每次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他就给我交代后事,所谓后事也就是一条,那就是教训我,甚至是警告我,不要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要不停地跑,你先别想着要去哪儿,你扒上了一趟火车,火车把你带到哪儿就算哪儿。天无绝人之路,到处都是路,每一个方向都有你要去的地方。我发现这个流浪汉的确是很有智慧的,他说这些话时不像个马上就要死了的人,而像个即将奔赴天庭的智者。可这一次,连他自己也把这些话忘了,把他一生中最大最惨痛的一个教训忘了,甚至连日子也忘了。每天早晨他一睁开眼就问我,我们来这儿几天了?

我摇头。我没有数过。我觉得我在这个叫梦城的地方呆了已经很久很久了。熊国卿在这里又给自己动了第三次手术,他后脑勺上的那个疙瘩奇迹般地没有再长大,但我怀疑他可能把那根记忆神经切断了。这段时间他老是丢三落四,甚至把自己也弄丢了,害得我到处去找,而他也在到处找我,好像是找我,又好像是找什么别的东西。等我们终于把各自找到之后,他盯着我要看很久,用一只手挠着后脑勺,那样子就像在吃力地回忆一件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又挠了一下后脑勺,自言自语了一声,我刚才去哪儿了?我怎么又回到了这地方?

他觉得自己还像以前那样,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又回来的。他觉得自己还在路上不断地跑,一刻也没停下来过,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跑出同一座城市甚至是同一条街了,即便偶尔的失踪,他也在这条街周围转悠。然而,他又不像是那种神志不清的人,他的头脑显得格外清醒,甚至比以前更清醒。

他说,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他恢复记忆。

什么东西?我看了他一眼,我们的眼光相遇时,他眼里又浮现出那种只有我们俩才明白的东西。我愣住了。我好像又闻到了空气中充满了热尿的味道。我感到心里不舒服起来。我都想不起来我有多久没对着他的嘴里撒尿了。每次撒尿时,我会低下头去看身体下面的东西,发现它在激动地发抖。

我沿着盘旋而上的石梯慢慢往上爬时,那种激动得发抖的感觉再次出现了。我不得不紧挨着墙根,把手往墙砖的缝隙里深深地插。手里抓着一样东西,才没刚才抖得那么厉害了。熊国卿跟着我爬了几步,当他快要靠近我时,又突然站住了。我回头看了一眼,他已退回了原地,靠着墙根儿站着,又开始挠后脑勺。我感觉他想掩盖什么,或是在使劲压抑着什么,至少他对我的目光是在回避的,我一瞅他,他就神色慌乱地躲开了我的目光。

现在我已经站在七层古塔的最顶端了。它比我想象的要高许多。这可能是地势的原因,它筑在一座山顶上,显得突兀而尖锐。这种感觉在塔下感觉不到的,必须爬上来,而且必须要爬到最高的一层,你才会有这种感觉。外部的尖锐,意味着内部的狭窄,它不是一般的窄,连两个人转身都很困难。那扇原本很小的窗洞,很多砖都因年久失修掉下去了,像一个撕裂了的大窟窿。我就站在这个大窟窿里,低着头朝下看,我看到了我想要看到的一切,而且,我终于看到了我想要看到的一切。我的脚还在悄悄地往前移,尽量把脑袋伸出窗外,那个像女神一样的姑娘肯定不知道我正在看她,我的一只肩膀都耸起来了。

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把我抱住了,别,别,别做傻事……儿子……

熊国卿可能吓坏了,可能连神志都不太清醒了,他只有在糊里糊涂时才会叫我一声儿子。我感觉到他的双手在瑟瑟发抖,牙齿像打架一样。我的身体僵硬了一会儿,瞬间,我的脑子里真的跳出了一个念头,往下一跳,死,是真的吗?

若有似无的童谣

母亲的良苦用心,童谣是在走进那所重点高中后渐渐明白的。母亲是为了让童谣提前感受一下这城里的另一种人是怎样过日子的。

童谣第一次走进教室时,满教室的同学轰的一声笑开了。童谣?怎么叫这名字?可童谣的脸竟没红,他们傻笑的时候,她就微笑地看着他们笑。这样的微笑能让人生出一种奇异的安静。教室里突然静了下来。很快,谁都感觉这姑娘身上有一种特有的气质。她不怕别人笑,也不怕别人盯着她看。别的女生你一看她,她就惊慌地把目光躲开了,脸红得就像软了的柿子。童谣不是这样的。童谣是个谁都想多看几眼的姑娘,但谁看她,她都会迎着你的目光静静地回望过去,脸不红,分寸不乱,如果这时你还看着她,她就会盯住你的眼珠子,用坚定的目光盯视着你。但又不是多么生气的样子,她一直在微笑。

美丽的女孩常能把人镇住,或许美本身就有一种力量。可童谣不光是班上长得最美的女生,她的微笑里还透出一股特有的自信和优越感,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气度。这种自信和优越感不是装出来的,童谣深信自己很美丽,而且优秀。一个多月过去了,班上的同学对童谣的了解还停留在她第一次走进教室的程度。她爹是干吗的?她妈又是干吗的?谁都把某种气质风度和血缘和家庭背景联系在一起。可童谣闭口不提自己的身世。她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猜测她,就连她身上穿的衣服,她成了他们猜测的东西。童谣把身上那些名牌标志扯掉了,扯掉了反而更有身价。这是童谣比她妈更高一筹的地方。现在最好的衣服不是名牌,而是手工缝制的。再好的名牌也是流水线下来的货,成千上万的人都穿着同样的名牌呢,而手工缝制的衣服一件就是一件,这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件衣服,这样的绝对的独一无二的,才有个性才有身份,独一无二才是至尊。

童谣成了一个谜。

童谣很喜欢藏在一个谜里的感觉。童谣的谜底是石榴,甚至是更早时候的荆小筐。她在塔埠街往了几年,没人知道石榴是荆小筐,连她瞎子爹也不知道。童谣将在这所重点高中度过三年,她也不想让谁知道她叫石榴。童谣其实很喜欢石榴这个名字,鲜活,充满了生气,水灵灵的,可那毕竟是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土气了。童谣偶尔回想起自己这十六年的经历,就会下意识地分成三个阶段,荆小筐,那个乡下老太婆命名的阶段,十足的乡下丫头片子;石榴,母亲命名的阶段,像是城里人又不像城里人,拼命想做城里人;现在,她叫童谣了,这个名字是她自己给自己取的,她给自己取这个名字那天早晨并没有多想,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可下意识的,她被某种虚幻的东西深深吸引住了,而且她觉得,这才像一个真正的城里女孩的名字,那过去的属于荆小筐和石榴的时光,已经被她彻底埋藏了,她有一种重生般的喜悦。

每天上学童谣都是到得最早的,她感觉到这片校园对她的引力超过了一切。走过塔埠街时,整条街都被灰蒙蒙的雾罩着,可一走进校园,就是清晰明亮的早晨了,真正觉得又是新的一天了。这会儿教室的门还没打开,她开始晨跑,她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沾满了夜露的林荫道上一路响彻,如小马驹儿的蹄声。这声音平添了一种驰骋的感觉,令她神往。她的心此时旷远得很。停了,她就坐在一棵树下早读,她喜欢坐在树下,一根树枝斜伸在她的头顶,缭绕着一缕缕的雾,这雾不像塔埠街的雾,灰蒙蒙的一下子就看见了,这雾很白,很轻,远远地才能看见,近了,反而看不见。有一些桂花的香味飘然而至,很淡,淡至虚无缥缈。这气味和雾一样虚幻,也是看不见的,或许所有的虚幻的东西都需要距离才会真正被发现。此时童谣已经完全沉浸在某种虚幻之境里,偶尔她会摘下一枝正在绽放的桂花放在鼻尖上嗅着,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近乎无意识,却极其优雅,如果这时有人站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又有一个足够的高度,就会看见一个早读少女在缭绕的雾中隐约迷人的身影,静静的,就像一个女神。

这个像女神一样的姑娘显然没把那个小流浪汉再当回事,她更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在那么高的一个地方盯着她看。

只有瞎子,他嗅到那种不祥的气息已经很久了。

天一淡黑,他就不拉琴了,睁大了眼朝塔埠街的两头望。那两个玩大把戏的流浪汉怎么还不走?瞎子嘀咕了一声。他把玩杂技叫玩大把戏。

丫头怎么还不回来?瞎子又嘀咕了一声。

女人好像没什么反应,可能是没听见瞎子的嘀咕声。女人又在踩缝纫机。她白天做活人的衣服,夜里做死人的衣服。她衣服做得好,但很少有体面人上门。谁心里都有个禁忌。来这儿的,都是那些蹬三轮的、卖鱼的苦力,这些人不是不信邪,而是不怕死,对于他们,生生死死好像并没有十分明确的界限,死也这么回事,活也这么回事,就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衣服他们也敢穿。但女人给他们做衣服一点也不马虎,哪怕打个补丁,也要打得周正,好看。谁都知道她是个乡下女人,女人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乡下女人,可女人的骨子里,又着实洋溢着一种乡下没有的、甚至连塔埠街也没有的唯美主义气质。

天又黑下去了一截,守在门口的瞎子心里又暗下去了一截。地上其实还有些发光的东西,瞎子看不见。瞎子只知道刚下过一场雨,雨下得很透,铺街的青石一块块的都被雨水洗出了本色,有些积水还没来得及流走,悠悠地漂浮着零星的落叶。这雨后湿润清新的空气瞎子是闻得到的,他也正一口一口深深地往肺腑里吸着。

瞎子不知道,他丫头童谣此时也正一边走一边深深地嗅着这湿润清闲的气味。那种雨后的水汽充盈的蓬勃葱绿的生命感觉,让她流连忘返,一双脚不知不觉的越走越慢了。童谣拐进西街口时,觉得那棵大树下少了什么。那一老一少两个流浪汉不见了。

童谣感觉到自己恍惚了一下,很自然的,就想起了师大刚毕业的那位年轻语文老师讲过的一篇俄罗斯小说,——沿着草原或横过草原,有许多流浪汉颠颠磕磕地跑过,其中一个被裹进了旋风里,打起旋来了,像鸟一样,飞向天去,变成一个黑点,完全看不见了。第二个,第三个紧跟着飞起来了。三个流浪汉在空中相撞了,其中两个互相搀扶,像连到了一起一样……

天哪!童谣当时在心里惊叹,俄罗斯草原上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风啊,竟然一下子把三个流浪汉卷到天上去了。童谣在看着空荡荡的大树底下的一摊积水,她的心忽然缩成了一团。慢慢的,她又抬起头来看,朝天上看,在一大片凝然不动的树影中,她看见一个昏暗的尖顶半睡半醒地伸出树林,线条十分模糊。那是一座塔影。自从她从乡下走进这座城市,走进这条街,这座古塔就成了她每日睁眼闭眼都能看见的东西。可在这天晚上,它才真正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在塔顶上看见了一个孤零零的人影。离得这么远她也看见了,她第一次发现人可以在夜色中发光,尽管是很微弱的光。童谣知道,是那个小流浪汉。

对于那个小流浪汉,或者说那个招摇撞骗的小骗子,她有种很复杂的心情。她觉得他挺可怜的,那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傻,突然就冲上去了,挡住了流浪汉手里的两把刀,还想给他止住肚子上的血。她没想到自己受骗了,那个小流浪汉,挨刀时疼成了那个样子,叫得那么惨,却原来是假装的。童谣受骗了,受了骗才知道自己那么傻,就像一个真正的傻瓜那样。

童谣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那样犯傻了,可现在,看到那个小流浪汉爬到了那么高的地方,她又提心吊胆起来,他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干吗?童谣很想爬上那塔顶去看看,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很坚决地转过身来了,——回家。天已经很晚了,塔埠街很多的窗户都暗下去了。童谣觉得背后有个人还盯着自己,她能感觉到小流浪汉的眼睛在夜色里炯炯发亮。那小流浪汉的眼睛不知怎么那么亮,有时她都不敢抬头去看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她唯一不敢正视的人。这有点奇怪。童谣突然很想回过头去看看那个小流浪汉是不是真的盯着她,仿佛很想验证一下什么。她可能一心扑在这个念头上,突然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童谣哎呀了一声,感觉一双手就被人捉住了。

童谣还要叫,那人很低地喊,是我!童话一听那声音,惊讶地张了张嘴,没叫,还趁着夜色做了个鬼脸。是妈。

女人在黑暗中捉住了女儿的一只手腕。女人近来日益感觉到,似乎有一种危险的力量,正把女儿拉向另一个方向。她不敢松手,那紧张的样子,就像刚把女儿从虎口中抢出来。她用这只手拉着女儿,沿着两壁灰色的高墙吃力地走着。

童谣感觉到了这只手的力量,她是摆脱不了这只手的。这只手就是她的方向。到家了,这只手才松开。童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深深地红了一圈,像上过手铐似的。

女人又在缝纫机前坐下了。女人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就像一个鬼坐在那里。这让童谣感到害怕。她知道如此时有多绝望。妈的这种孤苦又无助的神情,让她也陷于一种绝望的情绪之中。在母亲绝望之前,她先就对自己绝望了。她真是不可救药啊,怎么老让母亲伤心呢。

童谣这样想的时候,女人叹了口气,女人的脸上竟泛起了一丝迷人的微笑,她站起身,手里是一件刚做好的衣服,袖口上镶了好看的蕾丝花边。她把衣服拿到女儿的身上去比划,她的手指尖触到了一个浑圆饱满的东西,那么温热的一触,让女人不觉吃了一惊。她听见了女儿使劲压抑着喘息声,女儿的胸脯一起一伏,令女人的手颤抖起来,有一种力量使她全身震动。她抬起头来看女儿时,好像是第一次发现女儿长得这么大了,整间房子里都感觉到了她身体的存在。

她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说,你看你长得多大了啊童谣!

你无法知道是真是假

我的念头又集中在了一点上,这跟那只手有关,她抚摸了我!

我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成了一个斜视的对象,连熊国卿也没有用正眼看过我。只要有谁把手伸过来,就是把我推开,让我滚远点,要么就是打我的耳光。其实我也不想挨得离他们太近,我想爬到一个很高的地方,谁也够不着我,也只有在这样的一个高度人们才会仰望我,就像仰望一尊天神。这时候我就会忍不住想谁是我爹?谁是我妈?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以前我很少想这个问题,我也不像别的小孩那样爱盘根问底。可现在,我老是逼着熊国卿问,我觉得这是件大事。我一问,他就愤怒地骂我是猪脑子,你长这么大了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他一边骂一边摸出一盒火柴,一包香烟,递给我一支。

我已经很会抽烟了。我抽烟的样子比他神气。

他有些嫉妒地看着我。

你真的长大了,你都比我会抽烟了。他说。

你真该知道一些你以前不知道的事了。他说。

那好,我就让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

那天晚上,他又找来了一个女人。他总是很容易就能找到女人,好像这个世界上的女人特别多。但他找来的那些女人都是些烂污货,疯子、乞丐,也有下等娼妓。以前他还遮遮掩掩,好像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也总是在睡梦中惊醒了才发现他又找来了一个女人。我从来没有看清楚过,不知道他和那些女人在干什么。而现在,他把她一把推倒在地上,然后在洞穴的旁边跪下。他旁边是个火车穿行的隧洞,那里有一片杂树林。他跪下后,从她两腿间向外扒土。土腥味朝我扑面而来。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扒开了她的头发,衣服,一小片棕色的阴毛,仿佛在寻找什么,而且是那么细致彻底地寻找,就像她身上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她也是,他们这样相互寻找了一阵,突然搂成一团了。我惊诧地张大了嘴,眼睛也睁得大大的。这一次我真的看清楚了,那是我最不想看见的一幕,我恶心得五脏六腑都开始翻涌,但我心里又涌过一股莫名其妙的渴望。

他干完了。他在女人肮脏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滚。

然后这个女人就消失掉了,而且是彻底地消失掉了。就像我曾经看见过的那个疯女人一样,她们都只会出现一次。但她们还会在我脑子里的念头一样,不时会跳出来。我又开始抽烟。沉默里,烟雾是很重的,不像那些可以轻易飘散的烟雾。我躲在烟雾里,脑子里那些女人进进出出,虚虚实实,就像我在那座塔顶上看见过的一样,它远离声音,我看到的一切都在无声中移动,在永恒的雾中和岁月之间移动。这也的确接近一种想象的形状。我出生的那个小镇,和那个把我生下来的女人,只存在于这样虚无缥缈的想象中。但我的念头偶尔会集中在这一点上,会在这里停顿许久。

我这样想的时候,熊国卿总是不怀好意地在一边阴阴地笑。

酱板鸭,别想那么多。他警告我。

你想回去也回不去了!他说,可是,他很快又奇怪地说,除非我死了。

我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说,你好像很快就要死了。

我说的是实话。所谓实话,也就是我心里想说的话。他笑了一声。我看见他又开始伸手摸自己的后脑壳。他又笑了一声。每次,他的脑袋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痛的。他头上那个疙瘩已长得像一个煮老了的鸡蛋。他开始找刀和针管,但他怎么也找不到了。儿子!他开始痛苦地叫喊,他在叫我,世界上再没有比他这时的叫喊声更让我感到痛快的声音了。儿子,我的亲儿子啊!我一边朝另一个方向走一边微笑,我开始穿过那片天生地长的杂树林,树林里有蛇,有老鼠,还有很多从天而降的羽毛。但没有鸟。此时我已经听不见熊国卿那绝望地喊叫声了,他可能还在继续寻找那把锋利的小刀和那根可以源源不断地吸出脓血的针管。我不想杀掉他,让他在痛苦中慢慢完蛋吧。

趁着天还没亮,我想干一件事,我要告诉那个姑娘,我不是骗子,她把手伸过来,她在我血肉模糊的肚子上抚摸时,我立刻就感觉到了痛,好痛。现在我已经站在西街口那间纸扎香火铺的门口了,街道一片漆黑,所有的窗户都是黑的。我朝天上瞟了一眼,看见了星,还有月亮,还有那座阁楼的轮廓。你肯定知道,我是个玩杂技的,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我就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那座阁楼,轻得就像一只气球飞上了天空。我揭开一片瓦,朝阁楼里边望。一缕月光从我揭开的那个地方照亮了她的衬裙边,我看见了她的手,那是一只这世界上唯一抚摸过我的手,静静地垂在床边,月光像水银一般在那只手上闪烁着。

我又揭开几片瓦,轻轻地降落下来。她一定在做梦吧,她会不会梦见有一个人正从天而降。我把那只手轻轻地托起,我要让她再抚摸我一次。我的脑子里这时十分干净,像她的手一样干净,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她把熊国卿让我看到的那些丑陋、龌龊的一切都驱散了,一天的云都散了,月光倾泻进来,漂满了整个阁楼。然而最揪心的事突然发生了,她醒了,她的身子动弹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她睁开的不是我曾经看见过的那双眼睛,她此刻睁开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惊骇,同时把嘴也张开了,在她发出一声尖叫之前我的手迅速移到了一个地方,我低声哀求,你别叫。可她还是用足了力气叫。

我分明听见了她极其微弱的声音,妈,妈……

我伤心了。我也跟着她一起叫,妈,妈。我一边叫一边在暗暗地使劲,她的舌头又伸出了一点。我弯下身,轻声问,你妈能听见吗?她摇了摇头,两只手开始痉挛,眼睛瞪得更吓人了。我跪下了,这样我的脸就离她挨得更近了一点。我说你别叫,我只想告诉你,只想……

我说不下去了,我用极低的声音哭起来,她好像听见了我没说出来的话,那只抚摸过我的手伸了伸,朝我的肚子伸了伸,这是我看见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我的眼睛红了,我看见了她沾满了鲜血的手指头,我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的血。

我等了一会儿,她没有再喊叫。

她好像又睡着了,世界变得从未很过的安静。她的睡姿多美啊,她身上的月光明亮起来,脸红润得像初生婴儿的颜色。我把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体上,可不知怎的,我再一次把毯子掀开了。这可能与我来梦城做的第一个梦有关,连那些血我也是熟悉的。我不知不觉握住了她的手,捂在我的小腹上,让她慢慢地抚摸我,这一次我没再感到疼痛,我那像铁板一样坚硬粗糙的肚皮,很滋润,很滋润呵,那细嫩光洁的手掌里,仿佛正渗出露水般的血珠儿。

这时我听见了隐约传来的童谣声,仿佛从缥缈的高远的天空传来,谁在唱,哭一般的唱:

三岁的伢,会栽葱,一栽栽在路当中,

走路的,莫伸手,等它开花结石榴,

石榴结的团赳赳,挑担白米上梦州,

梦州爱我好白米,我爱梦州好丫头……

我叹了一口气,这十八年,仿佛一口气叹掉了。

天亮了。你肯定看见过那天早晨的情景,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没用熊国卿帮忙,我把一根竹篙插在那座七层石塔的尖顶上,就完成了一整套高空动作。当你仰起头来看见我的这些动作时,你肯定会看见白云,你会觉得我和白云很近,你甚至会把那根竹篙当成沟通天地的一条路。这其实是幻觉,是你的想象,我离天空还十分遥远。而我看着你们,你们是那么小,房子里那么小,树是那么小,一切都缩小了。我看见了熊国卿,他居然没死,我只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立刻就惊恐地躲开了,像一条挨了打的狗。我还看见了许多我以为已经彻底消失了的人,那个疯女人,女丐,低等娼妓,还有那个瞎子,他没拉胡琴,只把那把破胡琴抱在怀里,干瞪着眼,像个白痴似的把嘴微微张着。

我后来知道这世界上又有一个女人疯了,是那个小姑娘最后呼唤的女人。妈,妈。可她没有听见。但她肯定看见了血,那些不知从哪儿流出来的血。第一个报警电话就是她打的,但她在电话中不是说她女儿被人杀了,她说她自己被人杀了。从凌晨三点起她一口气打了一百多个报警电话,都是说自己被人杀了,杀死了。但没人肯信,哪有死人自己打电话报警的。现在,我看见那个女人正赤身裸体地满街疯跑,刹那间,我还以为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个疯女人。

警察是天亮时赶来的,他们也一齐仰起头来看着我。他们这样看了许久,才招手示意我下来。那时我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是与我有关的事。我和这个世界,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叫我下来时,我还以为他们是担心我会摔死。

我在空中把头一甩,那个动作简直漂亮极了!

审讯笔录

问:姓名?连这也不懂,问你,叫什么!

答:酱板鸭。

问:严肃点,你姓什么?叫什么?

答:我叫酱板鸭,熊国卿一直叫我酱板鸭。

问:熊国卿是你什么人?

答:不知道。

问:你母亲呢?难道谁把你生下来的都不知道?

答:不知道。

问:籍贯?是不懂还是不知道?问你出生在哪里?你从哪里来?

答:不知道。

问: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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