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要离开年龙寺了,这是我在年龙寺的最后一个下午。
午饭后想睡上一会儿,但却没有一丝睡意。华严去联系明天的车了,从老马的床那边传来轻微的鼾声。我披衣下床,走出怀珠宫殿。华严一开始建议我们包车去西宁,尔后由西宁乘青藏铁路前往拉萨。她说大巴上的卧铺太脏了,而且长途行车,她担心我经受不住疲劳。但卡珠说,包车不仅贵,而且很不安全,此去西宁,有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其中往往数百公里荒无人烟,谁也说不清楚途中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建议我们可以先去班玛,再由班玛坐大巴去西宁。
沿着纵横交错的小巷,我向卡珠家走去。我希望能见到达尔玛,我想从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那里再得到些什么。我知道,年龙寺是一片深阔的海,我来年龙寺几天了,仅仅湿了点鞋背。对于这座神秘的村庄,我连边都还没有摸着。
卡珠家的门反扣着,我站在那里,一时有些茫然。太阳开始垂落,正好落在那两座巨大的经塔顶上。有几个老阿妈在那儿缓缓绕塔,她们弓着背,低着头,默默地走着,嘴里念着经文。在年龙寺,不论你有过怎样的经历,出家几乎是所有人最后的归宿,就像一个远行者,最后都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对于这些藏民来说,西方极乐之地才是自己真正的老家。有时候,他们一生都在为这个目标在做着准备。
卡珠家的人不知道去了哪儿,我沿着那条小路,开始向村子里走去。坎布顿珠提着铁桶从屋里出来,飞快地向另一座山坡走去,她的姐姐索拉在窗子里探出头来,大声地叫着什么,顿珠一边应着,一边来到那片山坡上开始挤奶。那儿有她们家的四五头牦牛,姊妹俩便就依靠这四五头牦牛过着平静的出家生活。从经堂那边的路上,三三两两的小喇嘛正往村子里走来,他们念着经文,或者大声地叫喊着什么。这情景很像内地乡村的傍晚,现在正是孩子们放学的时候。这些小喇嘛一般都在十三四岁,他们瘦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僧袍里,小路上映着他们长长的影子。
我走到刘宁正在装修的新居前。屋子里传来电锯的吼叫声,但工匠却告诉我,刘宁刚才骑着摩托出去了,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回来。刘宁来自山东,四年前,刘宁带着妻子和十三岁的儿子来色达旅游,正逢年龙寺法会。七天法会结束,儿子说出一句话,让刘宁夫妇顿时呆若木鸡,儿子说:“你们回去吧,我留下来出家。”刘宁夫妇一开始以为儿子是说着玩的,但当天晚上,儿子就住到活佛家去了。事后刘宁说,如果不是因缘所在,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怎么会突然想到出家呢?无论是刘宁还是刘宁的儿子,此前从未接触过佛教,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藏地。法会结束,夫妇俩回山东去了。第二年夏天,当活佛带着儿子突然出现在他们家门口时,夫妇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裹在僧袍中的儿子长大了,看着长得壮壮实实的儿子,夫妇俩真是百感交集。他们说,一切都是因缘,他们认了。今年六月,夫妇俩来年龙寺看儿子,就在当天晚上,夫妇俩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留在年龙寺,留在儿子身边。夫妇俩辞去工作,用他们所有的积蓄,在年龙寺盖了这栋楼房。这栋藏式建筑共有两层,夫妇俩计划将楼上辟为佛堂,楼下是他们的居住间。这栋二层小楼算得上年龙寺最豪华,也是最气派的楼房了。石头垒砌的墙面用涂料刷成白色,门前有一进不大的院子,屋后有一片菜地。地皮是年龙寺的,活佛没要他一分钱。
站在刘宁家堆满木料和瓦砾的院子里,听着屋里电锯的咆哮声,头脑里胡乱地想着心思。或者,我是在等刘宁回来,我希望能同他继续聊聊,聊聊他们的儿子,聊聊他们全家日后的生活。从附近的藏民家传来低沉的诵经声,就像一种百回千转的歌唱,风大起来,风拍打着年龙寺后面山头上经幡,发出啪啪的响声。太阳渐渐西沉,暮色开始笼罩着四周的山头。刘宁仍没有回来,但我却不想现在就回怀珠宫殿,沿着那条路,我再次返回卡珠的家。
卡珠回来了,他说他下午到公社(他们仍习惯说“公社”)开会去了,刚刚回来。达尔玛并没有在家,明天是星期一,小伙子到学校去了。卡珠的妻子呷拉从铁丝上扯下一块毛巾,将那只碗仔细地擦了又擦,然后给我倒了满满一碗冒着热气的奶茶。卡珠既是年龙乡的党委副书记,又是当地的头人。但凡藏民之间遇到什么纠纷,他们总是习惯找头人调解,即使是伤及人命的大事,他们首先去找头人,一般是用奶牛作为赔偿,真正调解不了,再诉诸法律。卡珠的家位于年龙寺村口,只要他在家,他的家里总是人来人往。
我坐在沙发上,屋子里总是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他们用藏语说着什么,有时候是大声地吵闹,卡珠则一直平静地坐在那里,似听非听,却很少发表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