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泾县,是为寻找一桩禅宗史上的公案。几天过去,却了无所得。这是我为即将开始的一本关于山岳文化的散文集所找的根据,现在,可靠的根据没有寻到,拟定的文章也就无法继续了。虽然算不得多大的失落,但到底有几分憾意。正准备离去时,却遇到三十年前的朋友D君。那时候,我们都把文学当作人生的目标,也都写过一些不错的文字。现在,他早就不再写了,含饴弄孙成了他晚年的主要生活,而我却仍执着地在这条路上走着,当然也是我对晚年生活的一种打发。说起三十年前的一些人一些事,彼此都有许多的快意,仿佛又回到年轻的时候。忽然就省悟,禅,本来就在有与无上,似与非似之间,刻意去寻找,反而就一无所获了。
D君说,到查济去看看吧,既然来了。又说,只怕又会失望。我不明白他提议我去查济,为什么又提醒我“只怕又会失望”,我知道,他还是没有放下。真放下了,就没有所谓失与得了。D君者如我,都是凡夫。
把车停在查济水西寺下院文殊禅院,沿着一条河,我们开始了查济之行。查济就建在一座狭长的山冲之间,建在这一条河的两侧。说是河,有些夸张,但如果到了发水的季节,就应该是条像样的河了,一条澎湃的河——这只要从河上桥梁的高度就可以看出。桥是各种各样的,有在皖南山区随处可见的石拱桥,但更多的则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桥,它们横贯在河的两岸,光滑而平直。昨晚的雨,让河水有些浑浊。对于河,只要有水就好,并不在清浊。水是活力之源,也是诗。古老的查济人既懂得生活,也懂得诗,所以才把家安在两山之间,一水两侧。有老人和妇女蹲在河边洗涤,他们用我们听不懂的当地话说着什么,时而一笑,他们笑时,一条河都笑开了。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在河边写生。此刻,对于这些艺术青年来说,能够在这里男女混搭地说说笑笑是如此惬意,画布以外的风景倒成了其次了。
对查济,我没有朋友所担心的“失望”,但同进入查济时所看到的那些村子比,我更喜爱后者。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在如烟如漠的村子里,喝着酒,说着农事,古人的生活如此简单,但却是如此地充满诗意。同今人比,古人的幸福指数应当更高,因为简单,所以快乐。同古人比,今天的人们太复杂了,不仅要满足果腹的需求,还要讨论政治,指点江山,商讨经济,结果却把城市建得大而无当,让市场混乱,让政治吊诡。想起我熟悉的一个老中医说过的话,现在人为什么病多?住得太高了,接不到地气所致。人们似乎明白这一点,所以,人们总是在寻找着失去的地气。哪怕是一座石桥,一座寺庙,一座看上去有些年头的老房子,都会引起人们的兴趣。
我们走进一处正待拆除的老房子。主人正忙着搬迁前的工作,据说买主是一位退休的官员。“他会拆掉重做的,”主人说,“可能会做成一栋别墅。”对于眼前的中年人来说,卖掉这有着百年历史的老房子是合算的,风景对于他可有可无,而卖房的所得,足够让他在城里盘一个像样的店面。买者卖者,各有所得。沿着山坡的一侧,有一些漂亮的别墅已经落成。这些别墅带着一种贵族的风范,也带着一种卓尔不群,古老的查济正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可以预见到的是,变化后的查济一定不再是从前的查济。
被一股药香引进一家药铺。药铺里并没有郎中,只是在那一排药柜的一侧悬着一块匾额,写着唐人贾岛的诗: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云不再深,尚有药否?
啊啊,我亦如D君,都是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