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历史,很多时候就是一笔糊涂账。这糊涂账即在于编史的人总是站在为官的立场,看官家的脸色。这实在是中国文人的悲剧,也是所谓“砖家”的悲剧。我读《晋书》,最不入眼的就是阮籍对汉代人物的臧否,阮籍站在刘邦项羽当年的古战场上,居然大发感慨曰: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倘若创造了大汉王朝四百余年历史的刘邦是竖子,阮籍又是什么呢?难道当政治混乱之时,整日抱一只酒坛,坐在大路上,把衣服脱得净光,说些昏话糊话就是英雄吗?当然,即使这段历史,也未必靠谱,因为编《晋书》的是一帮朝臣,身为文人的朝臣就更靠不住了。
倒是司马迁,替李陵说了句真话,便受到人生的奇耻大辱。中国的历史需要司马迁这样敢说真话的人,任何时候。
我写以上的话,是2012年岁末的一个早晨,地点是在枞阳周潭的一个小饭店里。据说过几天就是世界末日了——当然是没有人当真的。日子照样去过,该说谎的仍去说谎,该说真话的,还要说真话,且不管世界究竟到了怎样的时候。
中国的当代历史对农民起义者一律给予赞赏,例如陈胜吴广,例如太平天国或义和团运动,但民间则不然,譬如太平天国,民间则一律称之为长毛造反,大约总有贬损的意思。周潭,我到过很多次了。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我对历史不感兴趣,作为一个编故事的人,我只对民间传说感兴趣。周潭的故事,多与“长毛”有关。例如章、周二族之间历史上怨结,例如我昨日所去的救庵。救庵,是一座并不起眼的小庵,但它的名字以及这名字背后的故事,却也与长毛有关。长毛过周潭时,周潭的百姓便大批地逃到一个山坳里,结果饿死了很多人,那地方就叫“饿坳”。救庵离饿坳只隔着一座山头。说是这庵里的和尚在庵的周围遍开荒地,那一年山芋丰收了,吃不了的,就煮熟了,打成泥,将这泥用木模子拓成砖,晒干了,做成庵墙。也是因为长毛事件,大批的难民逃到庵里,和尚就一块一块地拆了庵墙,救活了无数的百姓。救庵,救庵,此处一个救字,写活了人类当共有的慈悲济世的情怀。
听到这样的故事,我不能不感动。
冯小刚的电影《1942》正在热播,我至今没机会去看这部据说让观众“虐心”的电影。编剧的刘震云是从一份资料上得到1942年的这次大饥荒的。当时,刘震云曾问他的姥娘,姥娘说,你是问哪一次的饿死人?老太太说,饿死人的年份太多了。老太太的这句话让我心理的震动远胜于冯小刚的电影。中国是一个容易遗忘的民族,很多身边的事,哪怕是自己曾经历过的,都被生生地忘记了。于是就有人问,1942之后二十年的另一次大饥荒,会有人拍成电影吗?答案是肯定的:不会。至少,暂时不会。但我想,司马迁们总会不死的,总会有人把这场我这一代人经历的那场大饥荒写进历史,拍成电影,以告诫好遗忘的我们的后人们。不管这人是司马迁还是司牛迁,肯说历史真话的人,必定会被历史记住,被人民记住。
我去救庵,只为这一个“救”字。清晨,我的学生徐明生陪着我,我们背着农夫山泉和削去皮的甘蔗。出发时,又遇到一位黄梅尖林场的场长周平先生。这是一位热情而善言的中年人。他在黄梅尖林场干了三十多年了,对这里的每一处山坳,每一块石头都了然于心。一路上,他爬着山,一边给我说着关于周潭,关于黄梅尖,当然也关于救庵的故事。难得他气不喘,步不乱。爬了约一个多小时,眼前一片竹林,森然的一片,被热汗湿透了的脊背顿时有一股寒意。救庵就坐落在这片竹林的背后。踞于石阶上的救庵依然整齐,但却并没有僧尼。代为看守这小庙的是一位林场的工人,四十来岁。他为我们点火烧水,并打开了山门,让我们进去参观。没有香火,也没有朝拜的信众,几尊简易的佛像就这样寂然的坐在供台上,这就是救庵。山芋的墙早已不存,但它的每一块基石依然坚固,看得出它久远的年份。在它的后面,有一座普同塔。我知道,救庵曾居住过一代又一代的出家人,在重精神,轻物质的年代,他们就这样寂寞地守在这黄梅尖上,守在这片竹林的深处,打发着自己永恒而不变的岁月。时代发生了变化,包括佛教本身,现在,很少再有人肯寂寞地守在这里,除了这看山人。
坐在竹林的深处,坐在救庵的一侧,忽然就想起苏东坡曾经的一首诗“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当然,东坡居士的这首诗结果是被他的方外好友佛印禅师以一个“屁”字歪批了。
其实,包括自视清高的苏子(当然也包括我),大家都是俗人,都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但是,救人一命,或者当有人需要时,援人之手,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哪怕当有人口渴时,给人一杯热水,也比所谓“八风吹不动”好。中国的现实,不需要“八风吹不动”,更不需要自视清高。
201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