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日子里,村子里除了老人孩子以及必须留守的女人,就只剩下那些鸡和狗了。
一到腊月二十八,村子里开始热闹起来。每天一趟的班车早上从山里开出,下午二时半再从城里返回,回来时,班车就显出从未有过的暴满。头天家里就得到电话了,这时候,村路上就站着各家的老人,或者是年轻的女人,热切的眼神巴不得穿过几层山头,看那公路的尽头白色的班车远远地过来。这时候,听到汽车的引擎声,那辆车终于渐渐地大了,一点点大起来,大到看清车顶棚堆积的货物,大到看到伸到车窗外的人头,于是,心也随着那引擎嘭嘭地跳将起来。每到一个村口,班车就丢下一二人或三四人,还有大宗的行李,滑轮箱,见面了,话也不多说,一年或二年不见,彼此都有些生疏,虽然是至亲的人。那从外边回来的人穿得一般都很时尚,沉重的行李包裹任由老人扛着,自己空着手,或提着很小很轻的塑料包装袋,那里面装着毛巾路上吃剩下的苏打饼干矿泉水等并不重要的物件,跟在自家人后面,一路向村子里走去。免不了要遇上熟人,一路走,一路要打着招呼,回答一些无关紧要或纯粹的客套话,不知为什么,竟带着几分羞涩,口音都变了,带着广东或江浙那地方的话尾子,舌头大大的,连他们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别扭,但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就这样进了自家的门里。站在堂屋里,怔怔地,半天回不过事来。家当然还是那个家,中堂还是去年挂上去的四大伟人,两厢的壁上贴着电影明星的画片,电子钟一如继往地走着,但感觉上却是怪怪的,有些不习惯的样子。家里老人问,老板给了多少天假,回答说,过了初五就要走,厂里忙得很呢。老人说,过了初七人生日走就不照吗?那怎么行?声音粗粗的,像是在生老板的气,又像是生家里人的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明白,这个家,生得很了。
接下来几天,村子里在外面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到了年三十下午,当最后一趟班车终于驶过去后,都知道,该回来的,都回来了,没有回来的,今年又没有指望了。烟囱里整日都冒着烟气,做糖、蒸米粑、打年糕、卤猪耳朵、祭祖,堆在屋檐下的硬柴没两天就矮了半截,每一家都忙得连撒尿的空都没有。猪早在一星期前就杀了,卖掉半边,留下半边,留下的半边又一分为二,一半积上盐,压上石头,腌在大缸里,一半留作过年用。豆腐是不用做的,村子里有克山家的豆腐坊,克山这几天的生意特别好,做多少都能卖掉。做豆腐的克山儿子在无锡做油漆,按理说年终时并没有多少人家装修房子,但二十八晚上还是打电话,说不回来了。没说什么理由,家里人也不问,知道问也是白问。心里清楚,这一年做得不好,如其空落落两袖清风地来回倒腾,不如省下路费,说不定趁着过年那几天,还能碰运气揽上几宗活。
天气是出奇的好,任由家里人忙着,他们穿着最时新的皮夹克,蹬着毛皮鞋,东家串串,西家走走。口袋里的烟是红塔山或者玉溪,见到人就散着,好象那烟是不要钱白捡来的。“家(ga)来了?”“家来了。”“还在温州啊?”“是的,在温州苍南。”“老板还好吗,一个月开多少工资?”“还可以吧,不算多,每月三四千。”“钱不经用啊。”说话期间,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是从网上下载的铃音“发财了,发财了,天上掉下馅饼了,想不发财都难了……”手机是一年换一次的,前几年是越来越薄,越来越小,现在是越来越厚,越来越大,都是摩托罗拉,但是那种带蓝牙,能上网,能下载的那种。他们当着人面大声地同老板说话,或者是同不知道什么人说话,声音仍是硬硬的,粗粗的,但却带着几分怯,好象是在自家的村子里,又好象仍是在打工的厂子里,说着说着,就捂着手机走到避人的地方去了,声音却小了许多。
随着村子的日渐空落,走出去的不仅是男的,一批批女的也出去了。仅仅才一年,村子人发现,原先的黄毛丫头现在真正变成大姑娘了,而且是很摩登很时尚的城市姑娘,她们穿着羽绒服,是能束腰的那种“阿里斯顿”。在自家门口,虽然不便把妆化得太重,但还是抹了口红,嘴唇血红而油亮。她们嗑着瓜子,含着话李,脸皮白白的,不停地说着外面的事,又生怕把口红吃进嘴里,只好嘬着嘴,这样子说话,就显出几分娇气和贵气。问起做什么,回答说还在大酒店做领班,只是换了一家四星级的。她们的父母却是另一种回答,只说在某某厂,做电工,做缝纫,做模工什么的。村子里消息灵通得很,都知道“领班”是做什么的,只是不肯说破罢了。转过屁股,关上门家里人就说,切,还做模工,看那屁股盘子扭的,人模子差不多。
不管怎么说,村子里开始热闹起来,连那几条狗,也人来疯似地跑进跑出,没来由地吠着,声音里带着某种没来由的兴奋。
年很快就过去了,离回厂的日子越来越近,那些像南雁一样归来又离去的年轻人开始心不在焉。人是个怪物,刚回来时,一百个不习惯,在家里呆了几天,又开始舍不得离去,都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家啊。忽然觉得该带老人去城里医院看看一年比一年严重的哮喘病,抓几副中药尽尽孝,要么到该走的亲戚家走走,要么邀几个差不多的亲戚或同学,围一张桌子搓起了麻将,脚插在桌子下面的火桶里,整个身子都暖暖的,嘴里叼着烟,打一个板子五十,甚至一百,出手的大方令家里的老人胆颤心惊。一直打到天黑,接下来就是喝酒,一直喝到有人倒下,说着胡话,被人搀到家里倒头就睡下为止。只是难得跟家里的老人说上几句话。他们甚至都记不得老人跟他说些什么了,老人说,你四爹爹死了。他说,呵,怎么死的。癌。呵,那有什么办法。口气淡淡的,老人说,家里的田都荒了,我也做不动了。他说,荒就荒了吧,我一年带两千回来,还不够你们俩吃喝?仍是淡淡的口吻。老人们知道,自已的这个儿子或女儿已不再属于村子,他们的心里不再有四爹爹,不再有荒芜的田地,甚至不再有这可有可无的家。老人说,村口的家林比你小,都带一个回来了,说是朋友,看那肚子都临时临月了。他说,切,大惊小怪,明年我也给你带一个回来。话说到这个份上,老人就知足了,就不再问了。
正月是平静的,但却不是每一家都是如此。叔齐的老婆在杭州替人做保姆,每月除开吃喝,净拿八百元,自己留五十元零用,其余都悉数寄回家。这些钱,够叔齐花了,但叔齐还缺点什么,于是,叔齐老婆回家不到三天就听到关于叔齐的风风雨雨,那个屋子里摔桌子砸碗闹腾到半夜。而村东头玉好家的,不是老人留着神,差一点就出人命案了。但到了初五那天,当班车开过来时,人们看到叔齐替老婆扛着行李,就像那天他老婆回家时一样亲亲热热。玉好的妻子则被玉好带走了。玉好在苏州做馒头,他说,他缺一个帮手,如其雇别人,不如把老婆带去,两个孩子就只好交给老人了。
初五的早上,班车被打工的人挤得满满的,白色的车子在乡村公路上颠簸着,渐渐远去,村子,陡地空了。
日子还在继续。一个村子都在等着,等着又一个腊月二十八。
200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