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0月,经过漫长的等待,我们这些“文革”的宠儿——毛主席的红卫兵终于有了最后的归宿: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们下放的地点,是根据各人家庭背景来统一分配的。走资派,或是黑五类子女,一律分到圩区;出身好且根红苗正的,大多是到沙洲地带或是富裕的山区,如新桥公社的凤凰、大明,那里盛产一种名贵的药材丹皮。直到现在,仍是张国立的广告“治肾亏,不含糖”的药材基地。我父亲五七年的那点事情一直道不清,辩不白,因此,我只能落在一个鬼不生蛋的穷地方——新桥公社大明生产队。
落户在同一生产队的另两人,一个高我一年级,一个低我一年级。
六六年文革一开始,课就停了,那颗心至今都难收拢。但另外两位却决然不同,吴同学一心要做毛主席的好学生,每天清晨,他都会把毛选读得让一个村的人都能听见。而佘同学傻大个一个,现在,似乎就铁着心在生产队里挣一辈子工分了。只有我三天两头向队长请假,理由千变万化,其实是与几个臭味相投的同学四处溜达,难免不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一个叫沙嘴的村子。下放在这个村的王百顺不仅是我的对门邻居,文革期间,我们还是一个造反兵团的战友。最主要的,沙嘴就在公社附近,从县城坐车过来,下了车,一抬腿就到了沙嘴。
到了冬季,队的活计更少了,头头们或许觉得我的文笔不错,竟把我抽到公社清理阶级队伍工作组,帮着写写材料,刷刷大字报。我当然乐不可支。然而去了不到一星期,就传来我家里出事的消息。那天晚上,我哥哥就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的几个战友把我的家抄了个底朝天。并没有翻出任何对于他们有价值的东西,但我父亲还是被挂上一块牌子,与一群地富反坏右一起,站在大街上向毛主度“请罪”。不等这边的人先下手,我立即就离开那个工作组,又不屑看吴同学假模假式的“活学活用”,于是,沙嘴仍是我常去的地方。
天出奇的冷,那天下午,我们打到一条狗,大家兴奋着,准备着大快朵颐。为了借一把菜刀,我被派去隔壁的郝会计家。郝会计在这个家里明显是个百事不管的角色,就像上次我向他借井绳一样,他只有一句话:问我老婆吧。郝会计瘦高个子,人长得白白净净,他是生产队会计,又兼着大队的电工。而且,他还是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文艺骨干,演《红灯记》,他是李玉和;演《沙家浜》,他饰郭建光。我看过他的演出,他的唱腔和做工在那一带都是一流。说起郝会计老婆栀子总是把家里的刀和井绳藏起来这件事,王伯顺说,郝会计最近日子不好过呢,他把人家李铁梅的肚子搞大了。问题是,那个李铁梅是个黄花闺女,肚子大了,人家还怎么嫁得出去?李铁梅这些日子正寻死觅活,不仅如此,还要拉着郝会计一同去死。这就怪不得栀子像防火防盗一样防着那些菜刀和井绳了。
但是,一个人决计要死,是任何力量也拉不回头的,这结论很快就能得到证明。
那天晚上,我们把那条狗打发后,就上床了。刚把被窝焐热,就有人来通知学习文件。王百顺赖在床上,死活不肯出门。几个人捂着一床被子,就说些那个岁数的人爱说的事情,自然又扯到郝会计与李铁梅的事。说栀子根红苗壮,父亲又是大队书记,郝会计家庭出身并不好,正是讨了这个老婆,才当上了会计,并且被派到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做了第一主角。栀子为人贤惠,李铁梅肚子大后,栀子三天两头地把李铁梅请到家里,苦口婆心地劝导,一心要把李铁梅从鬼门关上拉回来。栀子并把正在煤矿当掘进工的弟弟介绍给李铁梅,并且着手张罗两个人的婚事。李铁梅似乎被感动了,但她说,她自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决不连累郝会计。
冬天的夜很长,说着话,人开始朦胧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村子里的狗狂吠起来,杂沓的脚步声从门前急促地跑过,夹杂着队长大声地呵骂声,以及女人的哭叫声,那哭叫的女人正是栀子。我们知道,郝会计出事了,而且是出大事了,于是赶紧从被窝里爬起来。
天麻麻亮了,刺骨的寒风中,我们被卷进杂乱的人流,盲目地向着一处涌去。远远的,郝会计被吊在一棵野桃树上,他僵直的尸体在风中摆动着,就像一只垂落的沙袋,而那个李铁梅则半跪在郝会计的脚旁,就像睡着了一样。结束他们生命的是一根蓝色的电线。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铁梅,据说她生前是极其爱美的一个女人,但现在,由于那根电线的作用,她的脸严重扭曲变形,上衣被扯到乳房以上,裤带松了,露出白晰的肚皮,那上面贴满了活血化淤的膏药“麝香膏”。
这一带的风俗,一对野男女只要在同一棵桃树上吊死,来世他们就成夫妻了。
200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