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腊月,我像往常一样提早两天回家过年。
街道上人来人往,开始有了过年的气氛,代写书信的佘老头又临时在邮电所门口摆上一张长桌,替人写起春联,一些商铺在门前另增了一块铺板,上面摆着鞭炮和纸钱。我走过一段长长的石板路,远远的,我看到父亲正与一个卖柴的乡下人讨价还价,那个卖柴的正是我小学的一个同学。我赶紧钻进门洞里,一头扑到楼上。楼下,父亲终于与我的同学成交,但母亲却嫌那担柴太湿而嘀嘀咕咕。父亲来到楼上,看了看我说,我弄了些报纸回来,下午你把房间糊一层。说完就下楼去了。父亲总是这样,他的古板,他的严厉,让我们总是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头天晚上我没有睡好,现在头有些疼。这间我们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墙面上糊了一层又一层报纸,不知究竟糊了多少层了,看着那些泛黄的有着一条条政治味极浓标题的报纸,忽然就对这个春节有着说不出的厌烦。母亲上楼来,问我吃没吃饭,又问我妻子为什么没有回来?我说她先回她娘家,明天她会过来。母亲说,你老子昨天在骂你,说你们一个个有了自己的家,就再也不顾这个家了。我知道每当过年,就是父亲与母亲战争的危险期,我赶紧把准备过年的钱掏出来,母亲说,你还是交给你老子吧。
我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就蒙着头睡了一觉,想起父亲交待我用报纸糊墙壁的任务,就赶紧爬起来,开始用面粉打浆糊,准备糊房子。糊到一半,哥哥与妹妹都回来了,家里一下子就有了生气。哥哥一直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只要他一回来,家里的气氛就欢洽起来。父亲不知去了哪里,母亲、哥哥、我以及两个妹妹窝到楼上的这间房子里,看哥哥带回来的猪油、白糖和方片糕。这些都是那个年代的紧俏商品,这些东西堆在桌上,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母亲要去准备晚饭,我们都说不饿,这种与母亲亲密相处的日子,我们都十分迷恋。一家人(除了父亲)围在火桶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我的头不再疼了。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突然出现在房门口,他手里提着一只火罐,感觉他在外面听到一个什么要紧的消息,或是有什么开心的事要告诉我们,他精瘦的脸上呈现出少有的红润。但是,当父亲在房门口出现的一刹那,房里热烈的谈话声却嘎然而止。这情形不仅是父亲,也是我们所不曾料到的。父亲怔怔地站在门口,大约有一分多钟,感觉这一分钟太长了,就像电影中的静场。就是这一分多钟,无论是门里的我们还是门外的父亲,大家都处在一种极度的尴尬之中,谁也找不出什么话来打破这难堪的静场。父亲终于说了一句让我一辈子一想起来就伤痛无比的话,他说,好吧,你们母子团圆,我不打搅了。说着,就回到他自己的那间房里,直到晚饭时才走了出来,脸铁青着,什么话也不说。那天下午,好几次,我走到父亲门口,想与父亲说点什么,以化解下午的那场尴尬,但却一句恰当的话也表达不出来。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是除夕,一大早,就听到父亲与母亲在楼下争吵着,好象还是为昨天那担柴的事,那些柴总发不出火来,母亲就势又咕噜了几句,父亲彻底地爆发了。两个人的战争逐步升级,偏偏哥哥出门了,没有人能对他们这种一触即发的战争有效调停。下午,哥哥终于将嫂子及侄儿侄女们都接回来了,我的妻子也从她娘家过来了。战争的阴云自然消散,一家人开始准备年夜饭。妹妹用小锤子捶着拌了山芋粉的肉片,嫂子在煤炉上做鸡蛋饺子,屋子里散发出浓浓的肉香。我做不出什么事来,便带着小侄子到江边玩去了,直到听到街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我才带着小侄子回到家里。
桌子上摆满了平时难以见到的菜肴,炉子锅里咕嘟嘟地冒着热气,我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年夜饭吃得还是很愉快,大家都喝了一点酒。天渐渐黑了,父亲放下酒盅,忽然叹了口气说,我过了这个年,还不知能不能过下一个年。母亲赶紧阻止他,说大过年的,什么话不能讲,好好的讲这个。父亲不顾母亲的阻止,继续说,过了年,我自己会把那口寿材漆好,我买这口寿材,没找你们要一分钱,我连大表纸都买好了,我不给你们兄弟添麻烦。父亲说这话,明显带着一股怨气。父亲又指着那块放着缸灶的青石板说,那块石板就做我的墓碑,到时候请人吃一桌饭,也不要什么排场。大家都低着头,谁也说不出话来。父亲的身体硬朗得很,谁也不会觉得他会在明年的某一个时刻死去。父亲为人耿直,说话从来不打弯,一辈子活得很不容易,五七年“反右”时更是被人整得下狱,那是他一辈子的伤痛,虽然儿孙满堂,但大家都有自己的小家庭,直到这一年快八十的人了,父亲仍在厂里上班。生活的艰难,总是让父亲心里窝着火,利用全家团聚的日子,我们没有理由不让父亲好好撒一撒火。
好在父亲还是恰到好处地收了场,他掏出几份用红纸裹着的新钱分别给了几个孙子辈,于是我们都开始分发压岁钱。母亲和妹妹收拾碗筷,我打开今年刚刚买的那台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虽然信号不好,收不到什么节目,但大家还是围着电视机很有兴趣地看着。父亲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就回房睡觉去了。好不容易捱到零晨,街道上的鞭炮一浪高过一浪,我打着寒噤,跑到楼下放了一挂开门炮,也上床睡去了。第二天一早,却又被父母在楼下的争吵声搅醒。好在哥哥在家,他们的战争及时结束。没等吃过中饭,哥哥一家就去县城他岳父家了,我的妻子也一同去了县城她的娘家,本来我也要一同去的,但父母的战争一触即发,我决定在家多停留一夜。然而这天的下午,父母间的战争再次爆发,而且是一发不可收拾。我再也等到不第二天,就立即找到一辆便车,离开了大通。
这是一个让人最不舒心的春节,谁也不会想到,这竟是父亲最后一个春节。这一年的十月,父亲因为感冒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我安排了学生的课程,回到大通,在医院里陪了父亲一周。那是我与父亲相处最长的一段时光。坐在他的病床前,我与父亲说的话够得上我们一辈子所说的话。父亲说到他的童年,说到他所受的委曲,竟然伤痛落泪。我忽然觉得,我对父亲了解得太少太少了。就在重新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我接到哥哥发来的父亲病危的电报。两个学生陪着我,我们连夜赶到大通家里,第二天清晨,在这个艰难时世捱过了七十八个年头的父亲终于撒手人寰。父亲临终前伸出两个指头,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要我们照顾好母亲和当时尚未自立的小妹。
葬埋了父亲,我忽然感觉我与父亲之间相处的时间真是太短太短,就像两个陌生人,打了一个招面,很快就离别了。
年前,我遇到一个比我年轻得多的过去的同事,问到他的双亲,他说“早就去黄土高坡了”。当他得知我母亲依然健在时,不无感慨地说,你真幸福,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有母亲。我能感受到这位同事的羡慕之情。
过了这个年,母亲就九十四了,有时候,我会对母亲唠叨厌烦,我会因为她偶尔的胡搅蛮缠而发火,但我很快会想到父亲,想到父亲逝后我们无限的追悔,于是,我耐下性子,哄着母亲,就像哄一个孩子。每天晚上,我会准时去母亲的房里,陪母亲坐一个小时,有时候是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话说,但我知道,只要我坐在这里,母亲的心里就踏实。我摁着遥控器,轮换着电视频道,靠在沙发上的母亲已经发出轻轻的鼾声。而等到我快要离开时,她会立即醒来,将煨好的桂圆汤连同纸巾一并送到我手里。我啜着热热的桂圆汤,不禁会想起那位同事的话,是的,一把年纪的我,居然还有母亲,而且还能时常享用母亲为我煨好的桂圆汤,人生的幸福,莫过如此了吧。
除夕的下午,我用手机给所有关爱过我的朋友发去祝福的短信,那一刻,我真希望能给母亲发一组祝愿的短信:愿母亲健康百年,愿自己再多做几年幸福的儿子。
2008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