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应该都有这样的经验,哼一首老歌,立刻会忆想当初唱这首歌时的场景和情境。巴金在他的《随想录》中说,只要是听到收音机里放样板戏,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洪湖水,浪打浪”至今被人传唱,但我一听到这首歌,就想起当初碗中稀粥的圈圈涟漪层层波浪,饥饿的感觉不期而至。记忆实在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也很执着。
其实,吃,也是这样,尤其是第一次的吃,只要当时的情境足够深刻,不管过了多少年,那第一次的味道任怎样也不能从记忆中抹去。
我一直记着一只馒头的味道。
那一年我九岁,跟着母亲和妹妹走了一夜的山路,天亮时来到一个叫狮子山的建筑工地,见到了在那里干活的哥哥。当时又困又饿,哥哥从食堂给我们买来几只馒头——那是我第一次吃馒头,虽然此前听说过。第一个馒头是囫囵吞枣下去的,第二只,我要慢慢地吃了,把皮撕下来,一点一点地吃,然后再将剥了皮的馒头用手掰下,一小口一小口地送到嘴里,感觉人世间再没有比馒头更好吃的东西了。馒头的滋味,就这样刻在了记忆里。
随着日子的舒展,馒头当然不再是稀罕的东西,但我再也没有吃过九岁时在狮子山吃过的那么好的馒头。
我当然不是做了皇帝,一心想吃当年落难时吃过的野菠菜的朱元璋,只因市场上的馒头越做越稀松,越来越没有嚼头,就像当今的我们。我曾希望妻子能蒸一锅馒头,一锅真正的好馒头。妻子是北方人,但她其实是在南方长大的,她所有从父母那里学来的手艺就是包饺子,却蒸不好馒头。这原因很简单,馒头发酵的过程是一个在物理及化学上都发生变化的过程,当然还有面粉的质量,没有专业的技术和上好的面粉,是做不出好馒头的。
十多年前去西安,那是我第一次到有着美食之都之称的西安,但几天呆下来,吸引我的不是羊肉泡馍,不是臊子面,而是馒头,一种又硬,又香,又有嚼头的馒头。可惜我忘了它叫什么名字,是在哪一家面馆。那天一个朋友请我们吃羊肉泡馍,我对那种又膻又辣的羊肉汤一点兴趣都没有,而用来泡羊肉汤的馒头却让我吃了一只又一只。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由西安话叫起来,很是别致,所以我刚才说了,时至今日,我一直无法想起它的名字。只记得它的形状,圆形,中间有一点凹陷,手感较硬,但却不是死面馒头的硬,是一种富有弹力的硬;因为硬,所以有嚼头;有点糙,但却带着新鲜小麦的清香。其他人吃了,也都觉得是好馒头,是与我们这边面食摊上完全不一样的馒头。临离开时,特地买了一小袋。几天的车程勾留,早该扔掉的,却没有扔掉,一直带到家,虽然仍硬,但那种小麦的香味一点也没有改变,也依然有嚼头。
今年四月,再去西安,自然又想起那次吃过的馒头。当时是住在大钟楼对面的一家宾馆里。宾馆的后面有一条美食街。放下行李,就一头钻进去了。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我当初吃过的那种形状的馒头。因想不起那种馒头的名字,只能向一个个馒头摊子比划着,说到它的形状,师傅们指指案板上的窝窝头,我摇了摇头;说到它的硬和嚼头时,师傅又指指面盆大的锅盔,我仍是摇了摇头。再后来,没人理睬我了,甚至怀疑我有病。自觉无趣,就随便买了一个馒头,走开了。
这几年每到夏天,我们这儿就有人推着小车,小车上厚厚的棉被盖着一簸箕馒头,电喇叭一路吆喝着“北方大馍,老面馒头”。这被称为“老面馒头”的,的确不同于本地的那种稀松而没有嚼头的馒头,似乎也让我找回了当初第一次所吃的馒头的味道。我曾经向卖馒头的询问做馒头的秘诀,但这个卖馒头的却不肯告诉我,或者说,我只管卖,做,是别人的事。
哥哥如果还在,该是七十一岁的人了。在他的生前,我一次也没有提到过那次的馒头。
2002年7月7日,大哥逝世五周年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