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前,我们家一直就住在二道街上。据说从前是很热闹的一条街道,能跑黄包车的一条街道,街道上有美国人的育婴堂和圣公会,有鳞次栉比的商铺,还有十三号。后者是一座妓院,很出名的一座妓院。小时候,孩子们中间最恶毒的骂语就是“你妈是十三号的”。骂完了这句,一场恶架总是免不了的。当然从我记事起,这些都不存了,先是日本人从长江上扔过来的几发炮弹,接下来是广西佬(白崇禧)部队的所谓“焦土抗战”,曾被人称作“江南小上海”的和悦洲,包括这条二道街,就成了我幼时的那条破败的石板路了。
父亲很早就出门漂泊,临近四十,才在二道街盖了三间平房,开了一个木器铺子。屋子连着街道,坐北朝南,后门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堆着山一样高的木材。我们常常就在那木材堆中间躲老猫,跳房子,疯闹着,追逐着院子里的那些鸡在木材堆中惊慌地飞跃着。然而好景不长,一场罕见的大水将三间平房彻底冲毁,从此我们就开始了租房住的历史。只是几经腾挪,仍不离一条二道街。住得最久的就是胡家大屋。原先可能是一家商铺,一排木槽门,二层楼,前后六进,住着大约四五户人家。一家的男人是码头工人,一家是卖雪花膏的,一对新婚夫妻,男的在太平洋澡堂里卖澡牌,还有一家忘记了,用现在的话说,都是草根族,下层社会,唯有大屋的主人胡家算得上上流社会,这家的男人在轮船公司做着职员。
胡家有两个儿子,老大比我大一岁,老小又比我小一岁,我们称他们胡大胡二。胡家在我眼里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家,且不说胡大胡二每天都被他们的母亲追逼着吃蒸鸡蛋,更让人眼红的是胡家的堂屋居然摆着一架自鸣钟,那是这条街道上唯一的一架自鸣钟,钟门两边镶着金闪闪的铜雕花纹,钟盘上刻着罗马数字。每到一个时辰,钟就会自动敲响,那声音浑圆、畅亮,尤其是半夜里,在这条空旷的街道上,越发让人感觉夜的震慑。我同胡大胡二混熟了,便能够有恃无恐地走进胡家堂屋,听胡大胡扯一些他们从说书瞎子那里听来的罗通扫北的故事,但最让我开心的就是趴在自鸣钟前,看钟上的图画,听钟的那种让人舒心的嘀嘀嗒嗒的走动声,只是不明白那硕大的钟锤因何而不停地摇摆,甚至就怀疑会有一个小人儿躲在钟里,就像夏天的剃头店里雇来的孩子不停地拉扯着悬在头顶上巨大的摇扇一样。
那时候,除了胡大,我们都还没到上学的年龄,而这一时期的孩子,是最寂寞,也是最放肆的时候。听不懂罗通扫北的故事,更不敢像其他大点的孩子一样,跳进江水里泡过痛快,除了跳房子,躲老猫是我们百玩不厌的一种游戏。为了不让对方找到自己,床底下,柴窠里,甚至猪栏里我们都曾躲过。当对方从你的眼皮子底下走过,你却不能被对方发觉时,那种刺激和兴奋是难以言喻的。那天活该出事,我踏着胡家堂屋里的条桌,希望就此爬到一座放置废物的阁楼上,不想一脚踏空,踩倒在那架自鸣钟上。灾难发生了,随着一声巨响,那架自鸣钟山一般倒在桌子上,硕大的钟锤就像一截断残的肢体,无奈地躺在一旁。刹那间,一切声音都停止了,我看到胡二的面孔纸一般的惨白,继而,他指着我的鼻梁大哭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骂着什么话。我已不清楚当时是怎么跑出了胡家大屋,我沿着滚烫的石板路一路狂奔,然后就一头钻进江边木材场的圆木堆里。整整一下午,我的脑子里满是那自鸣钟倒塌时的轰然之声,是那只硕大的钟锤横在地上的惨象。
天渐渐黑了,或许是木材堆里的蚊子太多,或许是禁不住强烈的饥饿,在夜的薄幕里,我终于悄悄地往二道街走去。奇怪的是,胡家大屋里的天似乎并没有塌下来。我看见对门阮裁缝家的狗正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瓜皮,胡大已经放学了,门口的一群孩子正围着他,听他讲从瞎子那里贩来的罗通扫北。胡二捏着一块锅巴,正费力地往人堆中挤去。没有一个人发觉我的归来,就像没有人发觉我一下午从街道上消失一样。胡家大屋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柴烟,厨房里,新媳妇不知为什么咯咯地笑个不停。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一阵惊心动魄的声音,胡家的那架自鸣钟结结实实地敲了七下。我在惊骇之余,趁机朝胡家的堂屋瞟了一眼,让我难以置信的是,那架自鸣钟依然坐落在往日的位置上,硕大的钟锤依然像往日一样悠然地摇摆着。当天晚上,我突然高烧不止,然而接连好多日子,没有人再提起自鸣钟的事,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惊梦,现在,梦醒了,一切依然。很长时间里,我仍然沉浸在那场巨大的灾难里,常常在梦里,那架自鸣钟的零件散裂一地,我从梦里惊醒,再也不敢入睡,直到听到胡家那架自鸣钟再次清越地敲击出一个时辰。这种恶梦一直持续到我们家从二道街搬出。
很多年后,父亲从一个朋友的手里买了一架老式自鸣钟,于是,我们的家里也开始有了那整日嘀嘀嗒嗒的声音。每隔一个时辰,那架自鸣钟会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准确地报出时辰。夜里,我们枕着自鸣钟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进入梦里,感觉日子沉静而又甜蜜。偶尔半夜里,自鸣钟的敲击声惊醒了我的好梦,我听到脚那头的父亲发出一声长长的梦呓般的叹息。只是,父亲买的这架二手自鸣钟时常要闹点脾气,不是那硕大的钟锤借故休息,就是两根针头错乱了分工。那时候,父亲下班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自鸣钟的玻璃门,用一把铜钥匙一下一下地拧着自鸣钟的发条,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对着时辰,于是,自鸣钟就不停地敲击着,不停地报着时辰。又过了一些日,那架自鸣钟索性不再工作了,但它仍然庄重地矗立在条桌的正中,成了家里一种时尚的装点,就像一个失势的贵族,它坐落在那里,却仍然向人诉说它曾经的辉煌,也仿佛替父亲向人诉说着,我们这样的家里也曾经有过自鸣钟的。
201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