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
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
孤芳擢荒秽①，苦语余诗骚②。
水清石凿凿，湍激不受篙③。
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
又似煮彭④，竟日持空螯⑤。
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⑥。
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⑦。
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⑧。
不如且置之，饮我玉色醪⑨。
其二
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⑩。
饥肠自鸣唤，空壁转饥鼠。
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
有如黄河鱼，出膏以自煮。
尚爱铜斗歌，鄙俚颇近古；
桃弓射鸭罢，独速短蓑舞；
不忧踏船翻，踏浪不踏土。
吴姬霜雪白，赤脚浣白纻。
嫁与踏浪儿，不识离别苦。
歌君江湖曲，感我长羁旅！
——《读孟郊诗二首》，《苏轼文集》卷十六〔注释〕
① “孤芳”句： 指孟郊的诗歌像在荒芜的园地之中拔擢而出的一枝孤傲芳香的花朵。擢，拔擢、挺拔。荒秽，荒芜。
② “苦语”句： 指孟郊诗多苦语，却含有《诗经》、《离骚》遗留下来的内容韵致。
③ “水清”二句： 形容孟郊诗歌的境界像清水白石那样浅显；又如湍波激流，不能行船。凿凿，鲜明貌。
④ 彭： 小螃蟹。
⑤ 空螯： 螯中没有多少肉。
⑥ “要当”二句： 孟郊的诗歌只可同贾岛这样的诗僧较量清苦，但是抵不过韩愈的豪雄。贾岛曾为僧，诗歌荒凉枯寂，多寒苦之辞。东坡以为人称“郊岛”则可；有称“韩孟”者，则不相匹配。
⑦ “人生”二句： 人生短促，“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又如灯中的油，油尽灯也就熄灭了。
⑧ 寒虫号： 苏轼讨厌诗歌老作苦语。故有此喻，又孟郊诗多写虫声，如“一床空月色，四壁秋蛩声”，“商虫哭衰运，繁响不可寻”，“促织劳无衣，喓喓徒自唱”，“秋深月清苦，虫老声粗疏”等。
⑨ 醪： 酒。
⑩ “我憎”二句： 我憎恶孟郊的诗歌，但自己有时不免也作孟郊诗的苦语。
“饥肠”二句： 形容孟郊的穷苦生活，饥肠空自叫唤，家徒四壁，连老鼠也饿得到处乱转。后句对前句又有比喻的意味。
“诗从”二句： 孟郊的苦吟是从内心发出的，而一旦发出，反加深了自己内心的悲苦。
“有如”二句： 就像黄河鱼一样，用自己体内的脂膏当油来痛苦地煎熬自己。
铜斗歌： 是孟郊所作民歌风味较浓，有浪漫气息而又明快爽朗的诗，见孟郊《送淡公诗十二首》（其三），首句为“铜斗饮江酒，手拍铜斗歌”。
“桃弓”二句： 用桃木弓来射鸭子游戏，再轻快地穿着短蓑跳舞。独速，摇动貌。语本孟郊诗：“短蓑不怕雨，白鹭相争飞……不如竹枝弓，射鸭无是非。”“脚踏小船头，独速舞短蓑。”
“不忧”二句： 不怕船儿踏翻了，我是踏浪的能手，根本不在陆地上踏土。
“吴姬”二句： 吴地的姑娘长得像霜雪一样的白，她们赤了脚在河里洗濯白纻。这二句连同下二句是根据“铜斗歌”所作的发挥。
江湖曲： 指孟郊反映江湖人民生活的诗歌。
“感我”句： 让长久寄居他乡的我生出感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