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到了这么多的奖金,我激动得睡不着觉。我想起小时候,在东北大山里刨药材。那时,我常常幻想一镐头刨下去,刨出个阿里巴巴喊芝麻开门的神洞,洞里面藏着金银财宝。这藏着金银财宝的神洞,我今天在广东珠江三角洲终于发现了。搞推销就是开启那神洞的金钥匙。我甜美地筹划着:湖南已经有了套房子,以后再到武汉、北京、大连的海滨花园买房子。房子不用大,一室一厅就行,都配上电话、传真、电脑……这样一路走下去各大城市都有我的办事处,那才叫真正的推销商!
第二天,我到银行把12万元现金取出来,全是100元一张的票子,像砖头那样厚,总共有12垛。这么多的钱怎么带回去呢?我颇费了一番脑筋,最后想出一条妙计:到商店买来了针和线,将衬裤和贴身的裤衩的裤角部分缝起来,把12垛钱像手榴弹那样往夹层里塞了一圈,再将裤腰部分缝在一起,封了口,然后穿上,系上腰带,试着在房间里行走了一圈,——挺隐蔽,只是裤裆里面鼓鼓的,穿上外衣就不太明显了。相信不会引来打劫的土匪或者是小偷。不过,要少喝水,尽量避免上厕所。但我这用辛勤汗水换得的12万元,已经危在旦夕,随时有可能被一双比小偷、比强盗更残忍、更无情的黑手强行夺走。我借了差旅费,背上行李出差,刚刚走出厂大门不远,守门的保安就追了上来:“没有毛仁凤的放行条,你们推销员不许出厂。”
我纳闷:“毛仁凤?《红岩》小说有个毛仁凤,我们厂什么时候有个毛仁凤?别开玩笑了,我差旅费都借好了。”说着仍要走。
保安揪住我不放:“不行不行,谁给你开玩笑了,毛仁凤先生是香港总部派来的督察。”
我只好背着行李返回营业部,这才发现气氛不同寻常。20多名推销员列队等候传唤,伙伴们神色紧张两腿不停地筛糠。
周部长对我横眉立眼:“邰勇夫你想逃跑啊?毛仁凤先生过来清查账目你不知道?把外协仓账本准备好,马上轮到你了——写字楼3号会议室。”
我放下行李无所谓地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对账就对账呗。”
我准备好账本,神情振奋,每次潘先生出来传唤,我都把目光投向潘先生,希望早一点得到证明我是最清白的。潘先生不断地出来点名,总是轮不到我。最后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前边受审的伙伴刚哭丧着脸回来,我不等潘先生传唤,就抱着账本光明磊落、昂首阔步地走上写字楼3号会议室。
我自投罗网,其实他们已经把我给忘了,潘先生与毛仁凤一边收拾文件一边嘀嘀咕咕地用英语交谈。突然见到我,潘先生怒火万丈地咆哮:“杨建初已经两个月没电话了,你知道吗?”
我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
潘先生说:“他和你住一个房间,你们不是打得火热嘛?”
我把账本往他们面前一摊:“请审查账嘛!”
毛仁凤看上去文质彬彬,说起话来比《红岩》小说里疯狂残害我党地下工作者的毛仁凤还要狰狞:“不用看,你那账全是假的!”
我说:“那你们可以去商场、去外协仓库一笔一笔地对嘛!”
毛仁凤耸耸肩,“谁有时间?”
潘先生假装慈悲:“我保不了你了,把你上交督察处置!”
毛仁凤一脸的铁青:“你们大陆‘文化大革命’有套口号,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给我老实坦白,做了几笔假账贪污多少公款!”
我抗议:“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贪污?我要告你们诬陷!”
潘先生说:“你贪污了给客户的所有回扣。”
我气愤极了,几乎流出了眼泪:“天地良心!我怎么会贪污给客户的回扣呢?那样做不是堵我自己的路嘛?再说你不给,客户都会跟你要,现在谁不知道销广东货有回扣?你想隐瞒都隐瞒不了。”
潘先生恶狠狠地叫道:“好,好,你没有贪污,那么你把客户签字的收条交出来呀!”
我理直气壮:“哪一位国营商场的经理收了厂方的回扣会写收条,按中国的法律,那叫索贿,你厂方是行贿,是犯法,你懂吗?”
毛仁凤噼噼啪啪地敲击电话按键:“不要跟他啰嗦!——喂,派出所吗?来人,先把邰勇夫扣起来再说!”
我吓得几乎要瘫倒了,早有所闻这间大厂的香港老板是靠黑社会起家!潘先生说:“邰勇夫,把刚领的奖金退给财务就没你事了。”
我脸色苍白地说:“存折在宿舍呢我去拿。”
实际上12万元的现金就在我的裤裆里藏着呢,这是我用生命换来的血汗钱,凭啥拱手退给老板!我出了毛仁凤的“审讯室”,一路跑回宿舍,气喘吁吁地跑上四楼破门而入。我什么也没要,行李、宝贵的书籍都不要了,只用双手摸了摸裤裆,确信无疑裤裆里的12万元推销奖没有不翼而飞时,从床底下找出条行李绳,来到窗口,往下一望,吓得我头晕目眩,这要是摔下去必死无疑!但死也要捍卫我的合法权益人身自由。我把行李绳的一端系牢在窗框上,另一端甩出楼外,然后冒险沿着行李绳往下溜,溜到还有一层楼高的时候,绳索到头了,我正想踩住脚下敞开着的一扇窗子,但来不及了,楼上有人在“咣咣”地踢门:“邰勇夫,邰勇夫,毛仁凤督察叫你那!”我顾不得生与死了,双眼一闭像自由落体那样垂直跳了下去……
当我两脚落在扎扎实实的厂区外的土地上时,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自由!我像从牢笼里放飞的小鸟,跑上附近的105国道,跳上一辆开往广州的空调大巴,至此,越“狱”成功,我全身心地放松了……不过,我还是后怕,老板完全可以诬陷我贪污,把我先关进拘留所,关上一年半年,也许真的就没有地方去说理。因为给客户的回扣只有我们推销员一个人经手,是给了还是没给,只有天知地知客户知我知。国营大商场的经理们,一旦电话里有人追问,他们绝对不会承认。前几天,我曾经去镇上的拘留所探望正在被拘留的郑义,给他送了两条烟。郑义与我一样,也在顺德一家电器厂做负责湖南业务的推销员。去年初到长沙推销,就见长沙各大商场门前都悬挂着蓝底白字的大条幅:“某某牌家庭熨衣机学雷锋展销月”。每家商场一进门都会有一个靓丽的女大学生肩挎彩带在展台上为广大顾客学雷锋义务熨衣,熨衣不要钱,顾客纷至沓来……我正兴趣十足地观望,我所钦佩的策划者——儒者风范的推销员郑义就笑容可掬地迎上来了与我握手,“久仰久仰!”郑义请我吃饭,妻子作陪,郑义妻子是个美人,一双黑葡萄般晶莹的眼珠楚楚动人。时不时用那纤细洁白的玉指为郑义擦拭一下眼角抿一下头发,郑义畅谈自己的宏伟设想时,美妻仰视着郑义满眼的柔情满眼的崇拜,小手还搭在丈夫的肩上……此情此景令我羡慕不已。
郑义带我去他的销售中心,就是长沙梓元路29号两层楼三个单元的大门面,大厅里张灯结彩陈列着他厂里的产品,给顾客介绍产品的小营业员个个都是俊男靓女,动听的歌声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后来的日子里,梓元路29号成了我来长沙的落脚点。我推销的产品也拿过来给郑义代销,别说,我的货在郑义这里比一些大商场销得还要好。郑义的促销活动不断翻新,商铺门前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进来看看。美妻管财务,每次结了货款,郑义就带我去附近的餐馆,边喝啤酒、边神采飞扬地告诉我他又攻下了几个山头炸平了几座碉堡,建立了几家新客户,然后就确信无疑地认定:我们从事的职业是天下最好的职业——多好,老板给货自己开店做生意,市长都不见得比我们做推销员好!我们成了无所不谈的莫逆之交。有几次我来这里,卷帘门落着只开着条缝,我就猫腰钻进去,郑义不在家,只郑义的美妻与一位小青年密切交谈。等到郑义风尘仆仆地归来,郑义的美妻当着我的面抱住丈夫的一张可爱的胖脸,左边亲一口右边亲一口,然后像千年等一回那般细细端详、细细品味……
不久前,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郑义的美妻跟着一个小赌徒携款私奔了!给郑义留下了一堆欠债,谁会想到呢?在此之前郑义是长沙某大学的校长秘书,美妻是在校女大学生,他们恩重如山情深意笃的师生恋情曾令我落泪不止!最近郑义回厂,我俩正在小篷莱酒店喝茶聊天被我们共同的推销事业陶醉着,外边一阵警车响,警察出现了,开始我们还兴趣十足,准备看一场警察逮捕犯罪团伙的惊险场面,郑义还拍手称快呢,“犯罪团伙该抓该抓!”该抓的不是别人,竟然是与我同命相怜的推销员伙伴郑义。郑义被老板关进了拘留所里蹲了一个月,恨不得寻死!拘留所里阴森可怕,犯人打犯人残酷无情,四面墙壁上齐人高的地方都是血印子,犯人在里面吃,在里面拉,拉过后也没有水冲洗,臭气熏天。郑义远在张家口退休的父母、下岗的兄弟姐妹们东拼西凑集资5万元给老板,郑义才得以从拘留所里放出来,但人瘦了一圈,精神彻底垮了。
想不到,郑义的遭遇也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来到广州火车站,时刻担心着毛仁凤会派人拦截,我心惊胆战地去售票处买票,长长的队伍,从售票窗口排到火车站广场边上,看来今天连站票都不会买到了。我只好去广场上转悠,希望能在票贩子手上买张高价票。那会在广州火车站广场上从票贩子手中买高价票是桩相当冒险的事情。我的朋友李开运就因为与票贩子谈好了价跟着票贩子去僻静处拿票的时候,票贩子收了钱转眼不认账,还“咣”朝李开运的鼻子上重重地给了一拳。李开运为了报这一拳之仇至今练拳不止。我看过《上海滩》,看过《教父》,我喜欢冒险喜欢那份刺激,渴望也有那么一拳朝我鼻梁上砸来,但我会在那一拳还没有光临之际,我侧身一闪,一个扫堂腿,让他来个嘴啃泥。
我在广场上背着手转悠,票贩子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那般三五成群地尾随上来:“卧铺票啊卧铺票。”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到长沙多少钱?”“300元。”“100元还差不多。”“120元。”“不要不要。”那票贩子躲过警察,兜了个圈子又盯上来了,“100元就100元了,走啊。”“我不去就在这拿票!”我有意往人多的地方靠,心想万一不测我就大喊大叫。“不行,抓着会罚款的,这有便衣!”“我不管,反正我不会跟你去。”票贩子妥协了,他目不斜视,从我身边擦身而过之际,“嗖”把一张火车票塞到了我手上,远远地回过头来睃着我,希望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车票钱悄悄地塞到他手上。这人多的地方我担心会有毛仁凤派来缉拿我的便衣警察,我又往人少的地方溜,票贩子鬼头鬼脑地尾随着我,我很配合票贩子,我走着走突然转身,向票贩子径直走去,与他擦身而过之际,“嗖”地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票贩子接到的不是钱,还是那张原封不动的火车票。我说:“假的!”我歪打正着,那张火车票果真就是假的。票贩子溜了。
我找了个背静的地方守株待兔,“呼啦啦”围上来一群大汉,个个穿着都不错,看上去至少都有博士文凭:“老板,给点饭钱啊!”我裤裆里揣着12万元现金。我虚张声势:“警卫员保镖,打发这几个讨饭的!”把他们吓跑了,我却如同惊弓之鸟,把票贩子们全当成了冲着我裤裆里的12万元现金来的抢劫犯。
咦,走上来了一位抱着婴儿的良家妇女。“要卧铺票吗先生?”我没还价,也没对车票的真伪做详细考证,结果上了火车,同一张卧铺我和一位旅客争,他说是他的,我说是我的,最后列车长过来为我们裁决,真票假票做得天衣无缝,车长就问我们票的来源。他说他的是在酒店订的,我说我的是在广场上买的。列车长没收了我的票:“行了你这张肯定是假的!”
我被驱赶出卧铺车厢,补了张站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