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年末,元旦将至,张副厂长要我转战长沙、北京,进而挺进东北市场。正好当时有一车货要送到株洲建设百货商场,厂里要我随货同行,顺路押车。我背上行装,穿上家里刚邮寄来的妈给我织好的毛线裤,押车上路。尽管这仅仅是一辆卡车,一辆破烂不堪刚送过生猪、充满猪屎、猪尿气味的6吨加长的东风车,但我却有那么一种率领百万雄师挥戈北上一般的神圣感觉。我头脑里闪现着的是一连串类似电视、电影里面的镜头:大厦林立,我背着登山包,沿着大街一家大厦一家大厦地推销,这城市不断地变幻着,长沙、武汉、郑州、北京……我把乐家牌电子消毒碗柜送往千家万户,有大杂院,有新起的住宅楼,有豪华的别墅,有三口之家,有四代同堂……白云、蓝天做陪衬,一挂鞭炮“噼叭”炸响,一对新人由欢天喜地的男女老少簇拥着入洞房,我抱着台乐家牌电子消毒碗柜赶来,向新郎新娘贺喜,我的乐家牌赢得一阵阵喝彩……
这车是四川偏远山区来广州送货的返程车,司机一个姓张,一个姓李,都是生平首次来广州送货,进了广州城,如同进了迷宫。本来下午3点就进了广州,在城里绕来绕去,满城灯火了,还没有绕出去。我急了,想发脾气,想像位将军训斥属下耽误军机那样骂娘。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作为将军是要体恤下属的。我招手叫了辆摩托,付了10元小费,才算把车引出城去,拐上了北上的107国道。路上,不断地有年轻女人招手拦车,有的还特意把裙摆掠起来,暴露出大腿和里边的三角内裤。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有一个大胆的广西妹竟然跑到路中央,车只好停下来了,我打开车门,广西妹也不问是否同意,就爬上司机室,挤在我和司机之间。
我问:“你到哪啊?”
广西妹回答:“前边!”
车开了,广西妹搭车原来根本就没有“前边”,没话找话,向两位司机和我卖弄风情,不时地掠起裙摆来扇风,里边连内裤都没穿。车上的三个男人都洁身如玉,尤其那两位司机担心空气也会传播性病,回家不好向老婆交待,停下车,连哄带劝硬是把广西妹推下车。两位司机又有点不忍心了,送了广西妹100元钱,劝她回家……
车开了,张司机愤愤地说:“卖淫,吸毒,坑蒙拐骗,啥东西都出来了!”
李司机说:“我们这代人真他妈的不幸!”
此时的我正满怀豪情,我说:“放心吧,天塌不下来,等天塌下来那天,人类已经进化到可以自由地遨游太空了!”
从厂里出发到这会儿,除开在广州耽搁的时间,5个小时的路程,已经收了19次过路、过桥费了。其中有几处正在大兴土木,营建收费的关卡,下一次再从这里经过,过桥费、过路费就要翻一番了!车子进入山区了,仍有路卡,这些路卡不收费,但可以随意罚款。有公安局的检查站、工商局的检查站、税务局的检查站、交通局的检查站,还有四局联合检查站,检查一次比一次苛刻,一次比一次难对付,有的要发票,有的要合同,有的要货主单位的营业执照。后来又遇到一支公安巡逻队,他们爬上大货车,脚穿大皮靴在纸箱上踏来踏去,我越是恳求:“同志您轻点,这货怕压。”巡逻队同志越是玩命踩。歪戴着大盖帽的巡逻队队长还命令车上的检查人员拆产品包装,硬说里边有走私货。我苦苦求情,一口一个“老总”地央求着:“老总您手下千万留情,这是商品,拆散包装就没法卖了!”一个穿制服的家伙向我示眼神,用手指做着数钞票的样子启发我,我装看不见,并动了怒大喊大叫起来:“混蛋王八蛋,你们再乱来我控告你们!”被检查的司机们都聚拢过来围观,在我的货车上玩命践踏的巡逻队纷纷跳下车,一个接一个地溜了。那歪戴大盖帽的队长不甘心,硬是从驾驶室里面搜出了两条张司机在广州买的香烟没收了事。我们的大货车终于再次上路了。两个司机挺解恨,说骂得好!不过,这些公安巡逻队还算是好的。几年后,我在内蒙古呼和浩特遭遇了一位片警,险些让我丢了性命!
下半夜,漆黑的国道两旁全是荒山野岭,没有村庄,也没有关卡。我正要闭上眼睛睡上一觉,突然“噗”的一声响,左前轮车胎突然爆了!车子停下来,两个司机骂骂咧咧地下来换车胎。我抱着套在脖子上的挎包下来观看,那车胎上扎进了一根大铁钉。这地方正处在一个山坳,十分僻静,黑暗中不时地传来猫头鹰的怪叫,令人头皮发麻。眼看车胎就要换好了,黑暗中突然一只手拧住了我的胳膊,又一把杀猪刀抵住了我的胸膛,接着是一连串的怒喝:“不许动!不许动!”16名手持棍棒、年轻剽悍的山民把我和两名司机团团围住,这些山民腰扎武装带,斜挎“驳克枪”,或者叫“王八匣子”之类的短枪,真像小说、电影中描写的一般。我终于明白了自己遭遇了什么。我身上携有这次出差用的3000元公款,还有这一车货。我是率师北上为乐家牌消毒碗柜开拓疆土的将军,绝不能有失体面,使公家的钱物在我的手上被劫。我紧紧地抱住挎包,头一低,像头公牛一样,朝我面前的一名山民的小肚子上猛撞过去,那山民被我撞倒了,我趁乱夺路便跑,拼命地跑,边跑边大声呼喊:“土匪抢劫了!土匪抢劫了!”
喊也是白喊,狼图腾的时代不就是公然掠夺吗?这剽悍的山民,他们手中没有权力没有资本,也只能这样行狼道,只是他们抢错了对象,应该抢劫那些弘扬狼道的大学教授和学者们才对,让他们在这里组成狼团队与剽悍的土匪们进行一场殊死搏杀,免得总在讲坛上学狼叫误导莘莘学子。过往的车辆发现有情况,都唯恐躲之不及,加大油门呼啸而过……山民对我前后左右围追堵截,像围猎一头受了伤孤立无援的野鹿,土匪的大棒像冰雹一样劈头盖脸地袭来,一棒朝我的头上砸来,我用胳膊一挡,“咔”,棒子折断了;又一棒打来,我头一偏,打在肩上。我甩下怀里抱着的挎包,趁山民争抢我的挎包时,我又跑,只听得“嘭”的一声枪响,我好像被击中了,从国道上像断了线的风筝栽下立陡的悬崖,先是重重地摔在山坡上,又沿着山坡滚下深谷……
往下滚的时候,我还听见国道上的山民在用棒子“咣咣”地打两个司机。司机被打得一个劲儿喊“老爷饶命”!那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只觉得一片黑暗,以为自己一定是死了,正沿着死亡隧道滑向一个遥不可知的天国。这多像小说、电影中描写的旧中国跨越沙漠的商队啊!——突然遭遇土匪袭击,骆驼队四处奔逃,随着枪响,骆驼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那样惊心动魄。我滚到山谷下的一片阴冷潮湿的坟地,我睁开眼睛,发现几团鬼火在坟地上游荡着。我感觉到了冷,感觉到了坟地上散发出来的腥味,我用受了伤的手触触脸。噢,我确信自己没死,仍活着,我想站立起来,但两条腿被打得已经难以把身体支撑起来了。我的左前臂断了,右食指断了,肩胛骨可能是碎了。娘的,钻心的疼!我摸了下身的隐蔽处,那里我备了一个带拉链的口袋,我的身份证,公款都安然地藏在里面。我甩给山民的挎包里,只有吃饭剩下的一点零钱,我担心国道上那一车货和两个司机的安全,我要去报案。我咬着牙,忍着一身的疼痛,艰难地往山上爬,山坡上长满了带刺的灌木。我有生以来在这里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披荆斩棘的滋味。那山坡很陡、很滑,那带刺的灌木时而挂住我的衣服,时而挂住我的裤角,时而刺痛了我的脸,时而又刮伤了我的手。我向上顽强地爬啊、爬啊……
少年时代,在东北大山里,最早点燃我理想火种的语文老师曾经借给我一本关于人类学的书,那书中说人的拉丁文含义是进取、探索的意思。我边爬边想:人的伟大与光辉就在于此吧!哪怕尚有一口气,就不息地追求和探索,不息地往上爬。
我终于爬上了国道。我拦车,但没有一辆车子停下来。我怕再次遭遇上土匪,就在路边的排水沟沿着国道往前爬。这会儿我的腿好些了,能够挣扎着站起来往前走了。我估计着已经走到出事地点了,但车子已经不见了。我焦急不安,唯恐车上的十几万元的消毒碗柜被土匪抢去。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摸到了一个小镇上的派出所。在派出所我与我的一车货和两个司机不期而遇。司机正在向派出所报案,说货主失踪,是死是活很难预料。他们突然见到满脸是血、遍体是伤、衣裤都被挂成了碎片的我,百感交集。姓张的胖司机抱住我呜呜地痛哭:“我们总算活着见面了!”姓李的司机比较冷静,说:“我们先送邰先生去医院吧!”
我对自己的伤毫不介意:“不了,把货先送到目的地再说!”
我忍受着伤痛,把货安全地送到株洲建设百货商场,见到商场的老总葛经理时,终于坚持不住了,眼前一黑,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