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〇八年,英国作家托马斯·柯耶特(Thomas Coryate)有一趟法国、意大利与德国之旅。一五七七年生于索玛塞郡(Somerset)奥德孔伯(Odcombe)的这位作家,在温切斯特(Winchester)和牛津就读,后在英国王储亨利·韦尔斯王子处任职,在他类似日记的笔记中报道着他大范围的欧洲之旅,其中也包括了威尼斯。
这趟旅行,柯耶特因为费用因素,往往徒步,却在五个月内造访了至少四十五座城市。在人文主义时代,多元的教育让一名学者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清楚了解不同地区的文化,并做出各式各样的报导。柯耶特自己已把旅行视为人文主义教育的重要成分。
托马斯·柯耶特在威尼斯停留六周之久,并在这段期间观察记录了许多东西。从他事先确定自己住处和旅行地点间的距离,便可看出他那有时有点迂腐的认真周密:从索玛塞郡的奥德孔伯到威尼斯共九百二十五英里。
“我观察威尼斯这座无比荣耀、卓越出众、宛若处女的城市。我称威尼斯为处女,因为这座城市从未受到征服,”作者有点夸张地开始描述威尼斯,并谦虚表示,“这座城市清纯与无与伦比的壮丽,需要更加细腻的画笔,而非我的”,才能描绘出该城真正的色彩。威尼斯赠与他生命中最为珍贵的六周,为他揭开各式各样自己前所未见,亦未在其他城市出现的出色与珍贵事物。因此,他想仔细描绘威尼斯这位“绝世美女、美的化身、基督世界的女王”,但不涉及他在批注中提到的政治优势,而是其无可比拟的地理位置、过人的财富与辉煌的建筑。
如柯耶特所言,威尼斯源自难民聚落,他们在民族大迁徙时代逃离自己遭到占领的城市,避居在潟湖礁岛上。威尼斯城建于公元四五七年五月二十五日。
大运河上的许多壮丽宫殿,其中两栋尤其受到这名英国旅人的注目。一是马里诺·格里马尼(Marino Grimani)总督正在兴建的宫殿,他是李奥纳多·多纳托(Leonardo Donato)的前任,在柯耶特造访威尼斯时,担任总督一职。柯耶特记载到,这栋宫殿“全由乳白色的大理石及高昂无比的柱子构成”。另一座宫殿则是法王亨利三世的下榻之处,他一五七四年离开波兰,回到巴黎时,亦造访过威尼斯。
柯耶特写道,里亚多桥是他所见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桥,尽管长达两百尺,却只有一个桥拱。这座建物花费大约八万金币(“值二万四千英镑,”柯耶特对他的英国读者解释道)。博学的柯耶特发现,里亚多桥的桥拱在长度与宽度上,都超越多瑙河上著名的图拉真(Trajan)桥二十个桥拱中的任何一个,并致歉说道:“为了比较这两座桥,在这提到那座皇帝之桥(如我所想,并非完全不恰当),我认为并无不妥。”
柯耶特“从几位威尼斯人处”得知,里亚多桥起先是座木桥。由于这个材质和城里其他地方的壮丽无法匹配,于是这座桥被拆除,盖了一座白色石块建成的宏伟新桥,上面有两排美丽小巧的工匠之屋,不过只是店铺,而非住宅。“桥顶两边都有两排这类店铺,往圣马克广场方向的桥面有十个不同的阶梯平台直通桥顶,另一面往里亚多区有十二个……”柯耶特这时十分认真数着桥上所有的阶梯,接着是两侧栏杆的分隔数目。桥上可能正好不是人来人往,否则柯耶特不易清楚数出栏杆小型石柱的数目:他数出二百五十二根。
不像数数,这名英国人对里亚多桥下的摇船船夫没什么好感。“他们是全城最为无耻与摇摆的恶棍,”柯耶特这名清教徒甚为光火。“一名外人上了摇船,若没立刻告知他们自己的目的地的话,他们便会立刻带他到某个邪恶的地点,任由他们宰割后才放手。我建议所有国人、士绅与其他人要小心这个妖精之船与女妖之歌……”
柯耶特赞叹运河为城中独特的饰品,“每六个钟头便会起伏的海洋小手”,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它们就像人类身体中的血管一样流过全城,注入纳容它们的大运河。这些运河基本上带给这个城市两个好处。一是带走所有城市排出的垃圾与废物,靠着潮水起伏迅速运离运河,尽管并不全面,往往还需人工清理。”
另一个好处便是,靠着摇船在这些运河上移动,要比徒步来得快。这些摇船都有顶,虽然起先只是大约十五六根圆木从头至尾构成的漂亮拱顶,接着再覆上美丽的黑布,只要船客不愿受到干扰,便可拉下布,行船时不会被外界看到。船内的长凳罩上黑色的皮革,许多摇船长凳的底部及船翼,也铺上精致的麻布,边缘饰有花边。威尼斯应有一万艘这种摇船,六千艘为主要为贵族私人所有,四千艘为营业用。
柯耶特认为全城最美的地方为圣马可广场:“我认为全世界没有地方可以和这个广场媲美,不管是在基督教世界或异教地区。广场的壮丽真是难以言喻,我第一次踏上这里时,简直令我眼花瞭乱,甚至让我神智昏迷。”柯耶特表示,我们在这不只见到举世无双、辉煌出色的建筑,那是一个世界性的广场,不仅见到各种服饰,亦可听到各种语言。
柯耶特对新旧行政公署那两排南北两侧对立的建筑“赞赏不已”。公署上层是城市显贵的住宅,下层则是在这有店铺的工匠与商贩的住处。此外,下层有着美丽的拱顶,有回廊或敞开的长廊,人们可在其间漫步,两侧饰有许多美丽的石柱。“许多年前即已完成的北侧有九十九面窗,每两扇窗间夹有一根小型的大理石柱,”柯耶特以一贯的方式确认道。“北侧回廊的五十三根方柱和上层的小型石柱全是伊斯特亚(Istria)大理石。构成拱顶的两根方柱间距离为九英尺半,通道长二百步,宽十五步……”至于南侧,柯耶特没有继续测量下去,因为在当时还未完工,上下两排窗户只完成了二十扇。
相反的,他有幸亲眼见到另一座知名的建筑,即白色大理石所盖的圣杰米尼安诺教堂。他在教堂大门上的黑色金底大写拉丁铭文上读到:“这座建筑不只是城里最老的建筑,亦是最为庄严的,为了履行传统宗教的义务,威尼斯议会以官方资金重建这座教堂,规模更大更美。”
两百年后,柯耶特再也无法见到这座雅克伯·山索维诺所建,并纳有他墓碑的教堂,因为一八〇七年占领威尼斯的拿破仑拆除这栋建筑,并在原址盖起一座宫殿。
和其他威尼斯的名胜一样,柯耶特也对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公共设施醉心,即那个声名狼藉的铅顶监狱。“总督府附近有座十分漂亮的监狱,”作者说道,“是我所见最美的,和总督府只隔一条狭窄运河,靠一座美丽动人的小桥相连,直入宫殿东墙正上方。我觉得,整个基督世界没有如此漂亮的监狱,是由美丽的白色石块建成。”
柯耶特测量了监狱外的通道,长四十步,宽七步。通道的拱顶也是美丽无比,还有墙面上半部那八根砂岩柱子;“其间有七扇铁窗,犯人可以在此眺望外面。”犯人一般关在监狱下半部,这有六扇窗户,大门两侧各三扇。每扇窗户都有两排粗大的铁柱,一在内,一在外,每排各有十根柱子,直抵窗缘上端,另有十八根和这十根交叉。如此一来,犯人根本无法逃脱。“据说监狱中十几个狱室建在水面下,往往水会渗入,令该处犯人十分恼怒……”
托马斯·柯耶特在他关于威尼斯绘画的简短章节中,流露出一种类似钻牛角尖的敏感特质。威尼斯人的手工技艺令这位旅人印象相当深刻,因而认为世界上其他艺匠无法超越他们这些技艺,“尤其是绘画”。柯耶特的证据倒是让人信服:他在圣马可大教堂旁的一间画师作坊,见到一幅挂在作坊中的小牛后腿的画。柯耶特认为“外人乍看之下,会以为那是真的小牛后腿,但并非如此。那只是一张小牛后腿的画——我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想法”。
柯耶特在观察威尼斯女子的服饰时,展露出锐利的天赋:“几乎所有外出的女子都完全袒胸,而许多女子的背几乎露到中央。有些女子罩着薄薄的亚麻布,仿佛薄如蝉翼的纱罗或类似的玩意。这种时尚在我看来既失礼又不得体,尤其当观察者看得一清二楚时。我是认为,她们颇能诱惑许多心怀不轨的人士,勾起堕落的欲望……”
由于这时提到了女性,为了文章完整,不得不也顺带提及交际花,对此,作者表示抱歉,因为其他作家在描述威尼斯时,往往对交际花不置一词。对可能的批评,他先要求众人谅解:“我只怕自己至少会受到许多吹毛求疵的批评家痛批与愤怒的指控,我想,他们会指责我放荡堕落,因为我在关于威尼斯的文章中提及这类让人色心大发的对象。为此,我会在关于交际花这章结尾致歉,只要他们不是过于挑剔的话,我希望他们会感到满意。”
柯耶特打听到,威尼斯与附近地区至少有两万名妓女。“毫无疑问,这座辉煌、华丽与著名的城市容许这些放荡的妓女存在,真是一桩邪恶的事。”威尼斯人每天大概都会怕上帝诅咒与报复他们,以火和硫来蹂躏他们的城市,就像古早的索多姆(Sodom)和哥莫拉(Gomorrha)一样。
“然而,他们却一无所惧。”这位作家难过地发现到。他们面对妓女的态度十分宽容,原因有二:男人认为,“要是没有这种发泄的场所,他们妻子的贞洁就难以保持,而他们就更易被戴绿帽子”。其次,交际花缴的税,多到可以维持十几艘橹舰。甚至交际花的魅力,大到吸引国外男士因此前来寻花问柳。果真,她们提供的服务多样迷人,男人全然乐不思蜀。
“走进一间她们的宫殿(事实上,几名最出色的交际花居所华丽,令人印象深刻,给王子居住亦不逊色),仿佛来到维纳斯的天堂,”严肃的柯耶特一下子换上另一种语气。“最美的房间看来无比华丽,光芒耀眼。四周的墙铺上富丽堂皇的壁纸和贴上金箔的皮革。她们自己装扮得有如女王及爱神……她们戴着金项链和东方珍珠现身,仿佛另一位埃及艳后,各式各样的金戒指上镶着钻石和其他珍贵的宝石,两耳上挂着珠宝,身上的锦服不是有着宽大的金边,便是有五或六道金色滚边……她们的亵衣是红色的羽纱,滚上华丽的金边,丝袜是粉红的丝,她们吐气如兰,全身飘香,让你更加迷醉……”
托马斯·柯耶特这位清教徒从何得知这一切?
他表示自己参观了一栋这样讲究的房舍,因为他确信,一名有德行的男子见到这类堕落,更能砥砺自己的美德,而不是对罪恶一无所知:“就如阳光穿透许多污秽之处,却不被玷污一般,我参观一位知名交际花的宫殿,打量这位迷人的女子,听着她的谈吐,看着她的生活方式,却不被感染或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