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表示要进行一场访谈,一名老妇人的声音对我解释圭里尼大街怎么走。但在我现在要按二五二号大门铜狮头咽喉中的小铃前,我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几句埃兹拉·庞德《乌苏拉》(Ursula)诗篇中的诗句。因为我读过一篇报纸文章,表示庞德的生命伴侣只让能通过一个文学测验,证明自己真对庞德作品感兴趣的访客进入。奥尔嘉·拉奇显然有太多访客,只是好奇想看看这位著名诗人的生活住处。
我按铃时,这栋窄房子二楼的一扇窗打了开,冒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脑袋,跟着很快又消失不见,接着我就听到下楼梯的脚步声,然后门便由内打开,一名娇小的老妇人请我进去。我跨过一块竖直、固定在房门前阻挡洪水的大理石板,踏进一个小门廊,经过一间窜出浓缩咖啡香味的小厨房。
白发女主人为杂乱堆着木箱、纸箱和地毯的门口致歉。一名年轻的美国人刚帮她粉刷了部分的住房,木梁间的房间天花板是淡蓝色。老妇人觉得满意。“埃兹拉之前也这样想,”她说,把两个用过的杯盘清到一旁。“我刚有客人,两名美国文学系学生,”她抱歉道。“他们就这样进来,因为刚好来到威尼斯,想知道有关埃兹拉的一切。”壁炉内的木材噼啪响着,在这个朦胧的房间中添上了额外的光亮。一张长坐椅,两三张矮椅子,周围全是书,一面墙上挂着埃兹拉·庞德框起来的报纸照片。一尊亨利·高迪耶–柏切斯卡(Henri Gaudier-Brzeska)的庞德石膏胸像位于一角,从门廊立刻就能见到;另一角摆设着一对情侣雕像,也是庞德的友人高迪耶所制。庞德的信件与照片搁在书架上——奥尔嘉·拉奇住在自己这一生的私人博物馆中。
她看来不像已经九十二岁的样子,显得灵活,胸有成竹,眼神清澈,话语非常热情。几个月前,她甚至解雇掉多年的女管家。“我真的很难过,”她表示遗憾,“她非常勤奋负责,但不能这样下去,她把我所有的工作都接过去做。我慢慢觉得自己变得过于依赖。”
奥尔嘉·拉奇生于俄亥俄州杨格镇(Youngtown),很早便熟悉了欧洲。她解释说:“在富裕人家中,欧洲之旅本来就算是年轻人的教育一环。”在抱持着欧洲教育理念的美国富裕人家中,也包括了音乐教育。奥尔嘉选择了小提琴,并在演奏技艺上出类拔萃,成了职业演奏家。“我虽然不是炙手可热的名人,但也相去不远——”她大笑说道,“我在楼上还有一些音乐会海报与评论——如果您想看的话。”
我们上了一层楼梯,来到一个狭小的跃层。这里也有纸箱木箱、书堆、捆绑起来的信件。一个屏风上挂着一张海报,斗大的字母标出小提琴家奥尔嘉·拉奇与美国作曲家暨钢琴家乔治·安泰(George Antheil)的音乐会。上面没有年代,但奥尔嘉·拉奇记得清清楚楚:一九二三年。这年,她在巴黎认识新婚不久的诗人埃兹拉·庞德,改变了她这位受到富贵之家呵护的女子一生。
庞德不只是一名诗人、文学评论家与编辑,也有阵子做过音乐评论家,按法兰斯瓦·维侬(Fran?ois Villon)的文本写了一出歌剧。他对音乐的兴趣,促使他在巴黎和乔治·安泰走在一起,后者融入爵士元素的现代作品就连在易接受新事物的法国首都,都难以得到理解。安泰的音乐会往往引起骚动,以致作曲家都习惯在这类场合带上一把藏在他礼服枪套中的手枪,以防万一。有一次,他的音乐会在观众的抗议喊声中岌岌可危,这位常常自己诠释自己钢琴作品的艺术家,小心翼翼把手枪搁在史坦威钢琴上,让大家都看得见。从那一刻起,每个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是有点古怪,”奥尔嘉·拉奇大笑,“却是一位有才气的音乐家,埃兹拉很器重他。”
在以“莱斯沃斯(Lesbos)女教皇”之名享誉巴黎艺术家圈中的娜塔莉·巴奈(Natalie Barney)这位富有美国女人家中的一个下午茶会上,埃兹拉·庞德和奥尔嘉·拉奇更进一步认识。“他已在伦敦听过一场我的音乐会,并写了佳评,”老妇人回忆说,“不过当时我们并未交谈。——您现在想看看埃兹拉的房间吗?”
我们又登上一层楼。上头,在一个没有门的空间中,一张小桌子搁在楼梯栏杆旁,上面有几张照片;最上面的一张是庞德和奥尔嘉散步的场景。“那是在拉帕罗附近的圣安布洛乔,我在那有间屋子——您看,”她打断自己,指着自己现在穿的衣服,再指着照片上的——“是同一件。我穿了已超过二十年,现在依然合身!”她像位年轻女孩一般高兴笑着。
接着,她一下子严肃起来,或许现在等着许多每日光临的访客大概都会问的问题,他们都想知道庞德的一切,而她这位他的知心人自然都以同样的方式来回答。我照旧问着现在已变得刻板的问题,关于庞德与法西斯主义和反犹太运动的关系。因为庞德在拉帕罗做了那个后果严重的决定,为法西斯的罗马电台演说,而在美国被视为叛国与反犹太。
奥尔嘉·拉奇并未像例行公事那样应付我的问题,而是态度急切,像是希望她的话能让我相信她所坚信的事实。“相信我,事实上,埃兹拉绝不是法西斯分子,”她说,看着我,近乎恳求。“他内心深处根本不是这种人。他看错了墨索里尼——但毕竟其他人也是如此。埃兹拉只是诗人,对一切都感兴趣,总爱发表看法,不管是经济的,还是政治议题——如果您读过诗篇的话,您就会明白这点。至于反犹太人?简直是在胡说!他从未针对过犹太人,您可以去查对他的演说。他只是特别针对那些想把美国卷入战争的人!他甚至因此前往华盛顿,想和总统交换意见!只不过没被接见而已。”
跃层的电话响了起来。老妇人下了陡峭的楼梯,身手灵活,令人难以置信。热烈地交谈一会儿后,奥尔嘉·拉奇又回到楼上。“那是玛丽,我女儿,”她说。“我正等她打电话来。她的书刚出版,蒙达多利(Mondadori)出版社——她把所有的诗篇译成意大利文!真是大工程!我真高兴她竟然办到了——她可是埋首翻译好几年!”她显然对女儿玛丽·德·拉赫维兹(Mary de Rachewiltz)的成就感到骄傲,她和自己的家人住在南提洛的布鲁能堡。而奥尔嘉·拉奇也高兴,埃兹拉·庞德的另一个毕生杰作因此能在他的第二故乡意大利问世。
当诗人在圣伊丽莎白疗养院服十三年刑之际,妻子多萝西不断为其释放而奔走。艾略特和海明威等友人在旁支持,奥尔嘉·拉奇也呼吁着美国政府和大众。奥尔嘉·拉奇这期间主要担任西耶纳(Siena)蜚声国际的音乐学院秘书,利用她的关系争取著名艺术家为埃兹拉·庞德请愿。“叛国!”这位白发小女人苦涩地笑着。“您看一下这里。”她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绿色的小册子交给我。这本小书的书名:《如果这是叛国的话》(If This Be Treason),内有五篇文学演说,选自让庞德万劫不复的罗马广播节目。这是奥尔嘉·拉奇一九四八年出版的非政治性选集,以求庞德早日离开圣伊丽莎白疗养院。
不过奥尔嘉·拉奇和多萝西·庞德仍须再等十年。一九五八年四月十八日,这时已七十八岁的诗人终于离开疗养院。起先,三个人试着一起住在布鲁能堡。等到看来不太可能后,庞德的妻子多萝西单独回到伦敦,庞德则和奥尔嘉·拉奇前往威尼斯。
诗人的房间一反奢华与浪费,显得简陋:一张他自己由粗木板钉成的书桌;一盏在白墙上流泻出白光的日本灯笼;一张稍微加工后变成床的沙发;一个活动隔板后的梳洗角落;一个简单的衣柜,只挂着庞德的衣物;还有一堆书及一个携带型打字机。
“他想要秩序与正义,”我们下楼梯时,老妇人说。“但就算法西斯分子一直想要拉拢他,直到今天也还不放过他,他也绝不是法西斯分子。至于反犹?在他死前,他有没有犹太朋友?您等一下,我再给您看些东西。”这位九十二岁的老妇人,十五年前便开始照管庞德的遗物,从一个架子上拿出一个大笔记簿打了开来。“在这,您看。”我读着庞德手写的日记,其中一页结尾有句话:“反犹是种白痴行径。”句子下方的日期为一九七一年八月七日。
(一九八七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