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〇年五月,马赛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和母亲在威尼斯待了两周。在他那部当代经历与过去记忆不断重叠的七卷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色彩丰富的水都也扮演着一个简洁的角色。
一八七一年,普鲁斯特这位医生之子生于巴黎,孩童时期起,心理上便相当敏感,亦为哮喘痉挛所苦,后来甚至转成一种严重的慢性疾病。在小说中,普鲁斯特利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者马赛尔,一名多愁善感的唯美主义者,来代言他在自己年轻时期梦中城市的经历。提香的图稿与乔托(Giotto)的湿壁画首度在他心中唤起这些梦境。
这位“马赛尔”决定真正前往威尼斯一游的原因,在于他和女友雅柏亭(Albertine)的复杂关系。她和他吵架时承认,她和一名女子一起骗了他。被这个意外告白彻底吓到的叙述者,本来就想要结束和雅柏亭已经变得无聊的关系,一方面发现这是个可以不被雅柏亭拖累,前往威尼斯的机会,一方面自己的嫉妒和自我折磨的好奇,却逼着他留在雅柏亭身边来控制她。他甚至送雅柏亭一大堆礼物,特别是西班牙籍的威尼斯画家与时尚设计师马里安诺·弗图尼贵族作坊出品的昂贵大衣与服饰。弗图尼在二十世纪初以高雅的服饰、大衣与围巾风靡着巴黎的仕女。一九〇七年,他在威尼斯开了一家时尚精品店,不久后又在巴黎开设两家分店。
某个春日夜晚,雅柏亭和马赛尔起了激烈争执。马赛尔怕雅柏亭提出分手要求,让她“占到上风”,便想抢先一步,自行前往他的梦中城市。一件弗图尼的衣服更加强了他这个意图:
雅柏亭这一晚所穿的弗图尼衣服,在我仿佛是那个捉摸不到的威尼斯的诱人魅影。那件衣服有着东方国家的纹饰,就像威尼斯,就像那些隐藏在威尼斯宫殿镂空石墙后的大葡萄……就像那些有着东方鸟禽的石柱,交替象征着生与死,却在这片深蓝色光彩夺目的织布上一再重复出现无数次,在我不断探索的目光下化成了柔软的金子……但袖子抹上了一层粉樱桃红的调子,极具威尼斯风,而被称为提波罗(Tiepolo)粉红。
在马赛尔和雅柏亭想去凡尔赛玩时,威尼斯这个“诱人魅影”变得更加强烈。他到她房间时,雅柏亭正读着一本书。她穿着一件晨袍,又是弗图尼设计的,正准备答应马赛尔的提议。“她在两件弗图尼的大衣前犹豫了一会,不知拿哪一件来罩住她的晨袍——就像她不知道要带上哪一位朋友一样——然后挑了美丽的深蓝色的,在自己的帽上别了一根别针。”马赛尔真的以为雅柏亭又会与他言归于好,正因如此,他又突然涌现一股强烈的自由欲望。他现在一定要去威尼斯,不带上她。
隔天下午,马赛尔开始准备旅行用品,按铃找来女管家。她告诉他,雅柏亭一早便带着行李离开,并留下一封告别信,让他大吃一惊。
马赛尔惊慌失措。虽然他相信自己已不在乎雅柏亭,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深受打击。他不能也不愿想像这是彻底分手,认为他们俩虽然有争执,还是可以再挽回雅柏亭。他焦急地等着她的来信或其他的表示。他放下自己的傲气,发电报求她回来。然而,就在同一天,他的希望突然破灭了:马赛尔收到一名亲戚的电报,告知他雅柏亭骑马时不幸身亡。
尽管他和雅柏亭有着一定的差异,马赛尔还是需要很长时间来接受这则死讯,尤其在听到她的死讯后,他又收到雅柏亭的两封来信,表示她会无条件回到他身边。马赛尔试着驱离痛苦,回忆着他和雅柏亭相处时的问题。不过这种刻意的自我欺骗,效果不大。他母亲建议他暂时换个地方,和她一起去威尼斯游玩。马赛尔表示同意。
他们在威尼斯的日子过得悠闲。马赛尔早上和某个年轻的威尼斯女子在小广场上游荡,参观一两间博物馆,乘摇船游大运河。中午时,他在饭店小睡一番,接着便走过大广场,欣赏圣马可教堂中的镶嵌艺术,或和母亲坐在弗罗瑞安咖啡馆吃着美味的水果冰。两人晚上多半待在瓜德里咖啡馆,享用些小东西,跟着便搭乘摇船回饭店。
尽管在令人乐不思蜀的水都可以好好散心,马赛尔还是不断想着他死去的情人,感觉到她在自己心里深处,“就像被关在威尼斯深处的铅皮监狱中”。
有天,这座铅皮监狱打开了,就算只有那么一瞬间,钥匙则是威尼斯文艺复兴艺术家维托勒·卡帕丘(Vittore Carpaccio)的一幅画《圣十字架的奇迹》。马赛尔在学院美术馆的一间大厅中第一次见到这幅一四九四年完成的名画,画着格拉多(Grado)的主教以圣十字架的遗物治愈一名着魔的人。
画面上,向上伸展的高耸烟囱像黑色的郁金香般浮现在一红紫色的天空前。马赛尔的目光从卡帕丘时代还是木造的里亚多桥,移到饰有镀金柱头的大理石宫殿,跟着停在运河上,看着穿着粉红色外套、戴着饰有羽毛的便帽的小伙子划着他们黑色的摇船。运河岸上,有一大群人。
许多年轻的威尼斯人站在画的前景,穿着锦缎衣服,戴着樱桃红天鹅绒的便帽。在马赛尔稍加仔细打量这个团体时,他的心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他在一名年轻男子镶有珍珠与金子的披风中,认出那件雅柏亭在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去凡尔赛所穿的深蓝色弗图尼大衣。马赛尔以为自己眼花。这是梦境,还是真实?他的记忆在跟他开玩笑吗?
在刚开始的讶异后,马赛尔很快就找出一个十分简单的解释,解释这个几乎跨越五百年、令人难以置信的“巧事”:二十世纪的时尚设计师马里安诺·弗图尼显然借用了十五世纪的画家维托勒·卡帕丘的艺术创意。马赛尔表示,“弗图尼的礼服忠实模仿原件,却又相当独特……把那个完全淹没在东方风格中、展现出这些服饰的威尼斯变了出来”。他的激动平息,心也不再刺痛。
隔天晚上,马赛尔独自漫步在小巷的迷宫中。他鲜明的威尼斯房舍描述,让人立刻想到他对学院美术馆中卡帕丘的画的描述:“傍晚时,这些房舍高耸、开了槽的烟囱在阳光下散发出鲜明的粉红与轻盈的红色色调,在屋舍上构成一座繁花盛开般的花园,五彩缤纷,几乎让人以为这座城上的花海出自台夫特(Delft)或哈伦(Haarlem)的郁金香迷的手笔……”
在威尼斯的这些日子,马赛尔几乎再也不想着雅柏亭。他和母亲一起沉浸在水都的美丽中,直到夜色降临:“在载我们回去、沿着大运河而上的摇船中,我们见到两岸一排排的宫殿在它们粉红色的墙面反射出光线与一天的时刻,不像一般私人的宅子或著名的建筑,而像一串大理石礁岩,傍晚时,可在岩脚下沿着航道慢悠悠航行着,享受着落日余晖。”小说主角在梦幻般的两个星期后,心中记着这些景象,离开了威尼斯。
对小说作者普鲁斯特来说,水都大半因为约翰·罗斯金的著作《威尼斯的石头》,而成了近在咫尺的梦。一八九九年夏秋时,普鲁斯特全心读着这部作品,深为这位英国艺术学者缜密的描述折服。看来,他和罗斯金可谓心有灵犀。罗斯金和他一样出身有教养的富裕市民阶层,小时便娇生惯养,很早就专注观察着鸟禽与云层,比较研究着植物与花卉的形态。
为了进一步了解罗斯金的思路,普鲁斯特在几乎不懂英语的情形下,着手将罗斯金尚未被译过的作品翻成法文。他让朋友完成初步译文,接着在文字上进行谨慎无比的润饰。普鲁斯特长期视罗斯金为精神导师:“我十分佩服罗斯金,这让我因他而学会珍爱的东西,显得无比重要,”他解释,“对我来说,那要比生命本身还要有价值。”
当普鲁斯特一九〇〇年五月和母亲来到威尼斯时,便在夏逢尼海岸旁数十年前约翰·罗斯金住过的丹尼艾里饭店租了一间房。从饭店高大的窗户,可以越过潟湖见到圣乔治岛,而更远处,还能模糊见到丽都岛低矮的沙丘。几年后,他写信给一名熟人:“我来到威尼斯时,仿佛我的梦成真一般,既不可思议,却又单纯得不得了!”
普鲁斯特停留的两周,几乎都跟随着罗斯金的足迹。早上还不那么炎热时,普鲁斯特照例登上摇船,前往《威尼斯的石头》深度推崇的所有教堂与宫殿。普鲁斯特把在威尼斯的这段时光称为“极乐的日子”,他和其他崇拜这位英国大师的人“在每个似乎从海中冒起,向我们展示他所描述的对象与他思路原始模型的圣地前停下来瞻仰”。
当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普鲁斯特增订他的小说之际,如《追忆似水年华》新法兰克福版编者路奇尤斯·凯勒(Lucius Keller)所见,他“由弗图尼的衣服创造出一个中心思想,把新引进的人物雅柏亭和原有的主题结合在一起”。普鲁斯特在一九一六年二月十七日给与弗图尼一位伯父结婚的德·玛德拉左(de Madrazo)女士的信中解释,如何在他的小说中发展这个主题:“弗图尼这个‘中心思想’,”他写道,“很少出现,但却非常重要,时而扮演着感性的角色,时而扮演着诗意的角色,时而又是一个痛苦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