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知道已有许多过去与现在的作家游历过美丽的意大利,并竞相出版他们的记载,”约翰·卡斯珀·歌德(Johann Caspar Goethe)在其《一七四〇年意大利之旅》的前言中表示,“但我现在也写下自己的观察,我并觉得有何不妥,因为能够背书,我同样觉得有幸。但我并不想来到读者面前,来到这些最高,甚至最为严格的法官面前,因为我自知自己无足轻重的思想在此缺了必要的前提条件。”
在他一七四〇年的意大利之旅时,三十岁的约翰·卡斯珀·歌德还不知道自己九年后会有个儿子符合这些前提条件。
卡斯珀·歌德只是出于写作乐趣,记下了他在意大利的旅游印象,并无任何目的。他同样谦虚且鲜明地表示,自己并不打算“满足最高的要求,那是精致美味的菜肴,像我这样的厨师是烹煮不出来的”。要是他不断想靠自己的游记取悦众多读者的话,那正如他所担心那样,在被他一直视为“愉快悠闲的漫步”的旅程上,就得“带来各种快乐,呈现心动的东西,不要自私,也别追求名声和金钱”。
刚取得双法学博士学位的卡斯珀·歌德相当谦虚,却很自觉地展现自己。他写道,他自认自己的观察应该受到一定的重视,因为他是亲身经历后写下的,不像许多作者从未到过当地,却还写出有关意大利的作品。和许多其他当时的作者相比,这位年轻的法学家还有一个重要优势:身为十八世纪德意贸易重要转运站的法兰克福的富裕市民,他研习意大利文,而且说得相当流利。他一踏上威尼斯,便开始练习以意大利文记下他的观察。他的《一七四〇年意大利之旅,四十二封信简》一书便以意大利文出版。这个写给一位虚构的E.H.的旅行信简后被译为德文。
尽管不求文学水平,卡斯珀·歌德依然写作认真。这可由信简的前言中看出,他指出在抄写自己的笔记时,可能会有错误,并对此表示歉意。
在观察与描述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时,作者发现一种身为读者不一定会注意到的难题。卡斯珀·歌德显然以自己的切身经历抱怨,“往往在危险与难受不堪的旅行后,最后一点注意力在晚上住在乡间酒馆时”,就会出现一些无法集中的问题。“大家无法再次思索所见之物,而宁可填饱肚子,好好休息一番。如果再有点胆小的话,那在多数的乡间酒馆中,甚至就会担心自己落入了贼窝之中。”这样一来,大家再次思索或写下白天经历的最后一点兴致,就被剥夺掉了。
卡斯珀·歌德往往以幽默愉快的手法描述他个人的经历,坦诚讨喜,相当详细,有时还近乎琐碎。他深信“全世界没有其他国家可以展现众多各式各样的美景,而每位爱好者都可在此找到符合与满足他口味的东西”。但他同时也要大家注意“意大利人在赚钱一事上的狡诈”。作者表示,众所皆知,低等民族容易游手好闲,“因此这些人会想出各种花招,诱使轻信与没有经验的旅人入彀”。
卡斯珀·歌德和几名同伴差点就被一名向他们兜售一盒装着石头、钱币、戒指与其他所谓“真正古董”的贩子骗了。一名假扮买者的同伙过来以现金买走几样东西,好让这些旅人相信这是真的古物。卡斯珀·歌德以为这个骗子假扮的买家是位当地的行家,在他准备掏钱之际,一位看不过去的陌生人过来对他解释这个骗局。“我们十分高兴自己没有上当,互相道别。”差点受骗的卡斯珀·歌德轻松写道。
这位旅人在踏上威尼斯之前,不得不被隔离。他小心写道:“我在这里讲述自己在那的经历与遭遇,希望不会让人感到难受。”可惜,在他开始旅行之前,没注意到土耳其瘟疫肆虐,并且已经波及匈牙利边界。由于他途经维也纳,也就是危险地区,因而在威尼斯边界被拦下彻底受检。“威尼斯人在查验之际过分热心,”他抱怨着,“总是夸大安全措施,而我便是必须受到这种严格检查的家伙之一。”
卡斯珀·歌德在普里摩拉诺(Primolano)被几名士兵带至一间被木栅栏围住的小屋。照他所说,那里未来一阵子会是他的“监狱”。他把一封推荐信交给一位十分肥胖的高大看守,是靠一个类似铲子的工具递过去的。守卫在一个冒着浓烟的大香炉上打开那封信,念完信后,答应尽可能帮这位疑有疾病的旅客。
然而,这个承诺很快就成了空中楼阁。等到卡斯珀·歌德的衣服被拿走后,他就被安置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房间内。两个小窗户透进一些外头的光,而一丝微风从两扇难以关合的门中窜入,底部破烂不堪,“老鼠都可大摇大摆进出”,这位被关的人这样挖苦地表示。
他的餐肴虽然丰富,却不合口味,导致他的胃口愈来愈差。然而,守卫认为这是这位外人果真染病的症状。由于担心自己因此继续被强行留置,他只好开始每天把部分菜肴丢到小窗外的院子,让狗去争食。守卫看了,这才放心下来。
单独关了四周后,这位健康无比的意大利旅客突然被释放,可以随意离去。犯人歌德这时“长满胡子”,不得不尽快剃掉。正当他心情愉快,想离开这个不受欢迎的地方时,却被要求快点结账。他每天得为这所谓的房间和伙食支付一个威尼斯金币。不久后,他得知隔离措施早就取消,令他大为恼怒;他被关得毫无必要。紧接着,他偏偏在嘉年华会上见到看守他的人——“拿着我的钱大肆挥霍。这些恶劣卑鄙的人真是无耻下流!”他也只能事后咆哮。
一七四〇年二月十二日晚上,约翰·卡斯珀·歌德终于来到威尼斯。在给那位“颇受敬重的先生”的第一封信中,他写道,“我一定不是第一个说威尼斯所在之处便已是个奇迹的人”,“完全乐不思蜀”,“踏上这样一个地方的大心愿,现已完全实现”。
嘉年华会正在热闹进行,卡斯珀·歌德感到高兴。面具不可胜数,不只圣马可广场上全是面具,就连附近街道也密密麻麻。在这个面具节庆上,正经八百会令人不屑,而阶级差异也不再存在。没戴面具的人,就会遭人冷落。这位新来乍到的游客因此弄了一件塔巴洛(Tabaro),那是一种黑色的长大衣,配上一副面具及有着兜帽与三叉戟的黑色短大衣,罩在塔巴洛上。这位摇身一变的旅客,立刻发现靠着这种外在掩饰,享有一种非比寻常,却洒脱解放的角色:“穿着一身古怪的威尼斯服饰,我以特殊人物的身份回了到圣马可广场,到处显露出这种傲气,仿佛我是在这面具下长大一般。”他十分满意地表示。不过,这位来自德国严肃的威尼斯访客,未像多数男人在面具保护下,不时去和戴着面具的女性调情。“等我知道,穿着嘉年华服饰可以四处游荡时,”卡斯珀·歌德写道,“我登上了圣马可钟楼,在那欣赏无与伦比的美丽风光。”
他的求知欲与追求完美的独特性格,非常强烈,几天之内不仅观赏了几乎所有的威尼斯名胜,甚至还巨细靡遗地描述。不像后来拿着画笔与照相机、有着类似举动的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约翰·卡斯珀·歌德并不想刻意抵抗威尼斯可见的没落。他只想记录自己所见,向那位杜撰出来的笔友会报。他当然也造访了小广场上著名的马奇安纳图书馆,但却匆匆一游。“这间图书馆十分美丽,整洁明亮,装点着几幅优秀大师的画作,”他正好还能记录下来。“但我只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因为实在冷得难受。”夏天时,他会再来好好参观。
几天后,这位好奇的旅客碰上了一桩特殊的表演:所谓的斗牛节。那基本上总在嘉年华庆典结束后,为向总督表示敬意而举办。不过这次却提早几天,表演给此时停留在威尼斯的萨克森选帝侯储看。圣马可广场周遭搭起看台,有如露天剧场一般。人们把三根粗绳从广场这端拉至另一端,每根绳子中间系上一颗烟火球。
“选帝侯储一出现,所有乐师便开始以小号和鼓发出可怕的咆哮,”卡斯珀·歌德描述着这个骇人表演的序曲。“在这同时,两列屠夫出场,穿着打扮传统,有如美洲黑人。接着,二十头公牛和差不多数量的大狗被赶上了比赛场地,我们可以轻易想像到,一转眼,这群动物间就展开了残酷的狩猎。五万张面具的嘶喊让我惊恐莫名,毛骨悚然。”等到这些动物精疲力竭、重伤或死亡后,新的后备又被驱入场中,最后大约有百头动物加入;整个表演超过四个小时。
在这血腥的“庆典”后,三头公牛被牵上来绑在系有烟火球的三根绳子上。烟火球随后被点燃,让这些同时被大狗追捕的牛只狂性大发,绳子没被扯断,观众没有受伤,简直就是奇迹。表演过后,三头公牛的头被砍掉。“第一位大手一挥,利落砍掉公牛头,真是令人目瞪口呆,”卡斯珀·歌德无动于衷说道,“但其余两位本领稍嫌差劲。夜晚降临后,庆典高潮的烟火盛会开始,观众欢声雷动。”
“我现在去搭乘在这取代了马车的摇船,”年轻的法学家告诉他的笔友——他尊称他为E.H,一般解读为“殿下”(Eure Hoheit)——并以一贯的缜密仔细描述这个与众不同的水上交通工具。“不过摇船最特别之处,在于船的左侧比较尊贵,而在德国与其他地方则是右侧。登上摇船时,屁股要先上,我虽然觉得不太正经,但事实就是如此,只因小船十分狭窄……至于左侧为尊,我那时还不知道。”有一天下午,一些威尼斯友人邀请这位年轻的德国人,趁着风和日丽的天气搭乘摇船前往一座附近的岛屿。他彬彬有礼地带着一位他不认识的女子来到船边,并在她之后登上摇船。“由于我以为她会坐在另一边,”他以冷冷的幽默说道,“便未回头察看,直接坐到她怀里去。我就这样以身犯险,认识到这个正好相反的习俗……”
卡斯珀·歌德离开威尼斯后,继续前往罗马,接着再去拿波里。回程时,他又再访威尼斯,这回有个在路上认识、“所谓的奥地利包尔(Baur)侯爵”作陪。他们在一七四〇年六月二十五日抵达水都,正好来得及体验一下隔天会盛大庆祝的黄金船(Bucintoro)庆典。“描述如下,”卡斯珀·歌德写信给“殿下”表示:
二十六日一早,全城骚动,装饰华丽的船舰聚在丽都岛(Lido),大部分的船上都有乐团。他们在那等候着黄金船,等到该船和船上的总督抵达,欢呼叫喊及小号、大鼓与许多其他乐器的咆哮敲击,声势震天。关于这艘黄金船船长必须宣誓在这天毫发无伤把船驶回,不管大海如何狂暴,或选择海面平静的晴朗日子,避开危险等传闻,都是错的。因为这艘黄金船根本不会远远驶入大海上,无法随时回航。庆典会被推延,主要是想等候晴朗的日子,好让众多的摇船和小艇陪同,更增富丽堂皇的气势。
尽管大海汹涌,乌云蔽日,总督和海洋的婚礼依旧照常举行,只有一点不同。由于阿尔威瑟·比萨尼(Alvise Pisani)总督身体不适,一名年高德迈的议员代他出席,连同德国皇帝与法国国王的两位公使及所有贵族成员,登上停靠在小广场两根石柱间的豪华大船,如同以往,由四十名舵手驶向丽都岛。战船、橹舰与商船在那排成两列,以礼炮与毛瑟枪欢迎这艘由数千艘摇船与小艇陪同的黄金船。最后,大船驶出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段,大主教为大海赐福,身体违和的总督的代理,在一个小架子上把一枚戒指抛入水中,象征与大海的结合。
在一艘小船上随行的卡斯珀·歌德密切注意着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仪式,也立刻发现一个小小的欺瞒手段:“据说,这个庆典会将一枚珍贵戒指系在细线上,免得遗失,”他告知“殿下”。“但事实上,我虽然十分靠近戒指沉没之处,不过却没发现这样一枚戒指或细线;丢进海里的戒指只值四五个银币,不值得大胆的潜水者下水去找,不像以前那样。”
这次威尼斯之旅,卡斯珀·歌德补上二月时错过的东西,好好参观了总督府对面的马奇安纳图书馆。“装饰繁复的图书馆大厅容纳下了两万多本书,”他从“彬彬有礼,并且博学多闻”的图书馆员查内提(Zanetti)处得知这一点,他也对访客表示,威尼斯共和国很早就想为红衣主教贝沙里翁遗赠的希腊手稿找个安全的存放地点。名诗人彼得拉克和红衣主教亚历安卓(Aleandro)与格里马尼图书馆也安置在那里。托斯卡尼诗人彼得拉克被视为该图书馆的实际创建者,因为他把自己所有藏书转给议院。
约翰·卡斯珀·歌德并非天生的诗人,亦无任何文学发展。他的作品没有任何艺术上的雄心企图,不过经常引人发噱,总是巨细靡遗。他写给“殿下”的信,毫不善感多愁,成了其他威尼斯旅人的可靠材料,可以事先了解水都日常生活的样貌、马奇安纳图书馆当时的善本书籍或购买所谓古物时该注意的地方。关于这座“爱情之都”的情色之旅,他没有任何记载,也没写诗歌颂威尼斯。不过,约翰·卡斯珀·歌德以自己彰而不显的威尼斯之爱,为另一位尽情歌咏的人打好了基础:他的儿子约翰·沃尔夫冈·歌德(Johann Wolfgang Goet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