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作为秘书长出身的军人,公孙瓒还算是能打仗的,他的军队也有一定的战斗力,否则,他不可能纵横燕山南北十余年,北拒强胡,南抗袁绍。
说公孙瓒糊涂,是指他的政治觉悟。
自从中央派刘虞任幽州牧以后,明令公孙瓒受刘虞节制。公孙瓒与刘虞政见不同,对北方少数民族主张武力镇压,反对刘虞的怀柔政策。仅仅在政见上有分歧是可以的,问题是公孙瓒视刘虞如无物,在实际行动上对抗刘虞。
反对刘虞就是对抗中央,这就把自己的领导转化为敌人,最后的结局,两人之间只能存活一个。要么,公孙瓒置刘虞于死地,让他回不了中央政府;要么,刘虞回朝后奏明公孙瓒谋反,解除公孙瓒的兵权,甚至咔嚓了他。
在身边树立敌人之后,公孙瓒又与南边的袁绍开战,这样,公孙瓒就主动地、理直气壮地置自己于两个敌人的夹缝之中。一个人主动地使自己树立两个敌人,使自己背腹受敌,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死得有道理。
公孙瓒杀死刘虞之前,朝廷已任命他为前将军。公元195年,袁绍被任命为后将军。袁绍、公孙瓒都是中央政府任命的方面军司令,在政治地位上,公孙瓒不买袁绍的账,是可以理解的;在理论上,两个人谁都有资格占领冀州和幽州,两人相互攻战,也说不清谁对谁错,或者说两个人都对,两个人都错。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次年,即公元197年,袁绍是曹操主持的中央政府任命的大将军、兼督冀、青、幽、并四州,假节。曹操对公孙瓒却没有任何任命,此前李傕、郭汜操控的中央政府任命的前将军事实上已经作废。
也就是说,献帝东归、曹操控制中央政府以后,黄河以北地区统统归袁绍管辖,公孙瓒独立的军事存在是非法的。他与袁绍作对,至少在名义上、法理上就是对抗中央,袁绍有三百个理由消灭他。
以公元198年曹操剿灭吕布为标志,政治形势已经明朗,最后决战的是袁绍与曹操,而且他们的决战很快就要来临。
这个时候的公孙瓒有四条路可走——自立为帝、投靠袁绍、吞并袁绍后与曹操决战、归附中央政府(即归顺曹操)。
自立为帝,公孙瓒似乎从来没动过这个心思,也没这个能耐。投降袁绍,公孙瓒是不甘心的。吞并袁绍后再与曹操决战,这个心思是有的,可惜公孙瓒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和实力。
这样看来,公孙瓒唯一的出路,是与曹操联合,南北夹击袁绍,这最对曹操的心思。可从来没有看到公孙瓒与曹操有什么联络、表示。
如果公孙瓒归附曹操,夹击袁绍,等不到官渡之战,袁绍就会死翘翘。这样一来,公孙瓒在曹操主持的中央政府里,即使不能高官厚禄,混碗饭吃是没问题的,再不济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可惜的是,公孙瓒不是像老古我如此这般地思维。公孙瓒想,天下汹汹,自己又无能为力,并且已经厌倦了你砍我杀,不如做几座高楼,备好粮草,躲在高楼里安享太平,以待天下太平。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兵法上说过,百楼不攻,我做个千楼,总是可以的吧。
看来,公孙瓒的书还是没读好。兵法上是有“百楼不攻”一说,但那是指战斗、战役而言。意思是说,在战役、战斗中,坚固的工事不宜强攻,而应采取其他方法达到目标。
对战争而言,在世纪大混战中,还有什么“百楼不攻”?几座高楼可以巍然屹立于遍地烽火之中么?
这时的公孙瓒已经不是单独的一个个体,或一个家庭的家长,而是一个集团的首领。在乱世的军阀混战中,一个集团及其首领要么取得最后胜利,要么被消灭,要么被吞并,不存在几座高楼、几个碉堡可以让一个集团在坚固的工事里长期独立存在的事情。
当军阀与当医生不同。军阀的最终结局,要么是一(成为一或归为一),要么是零。而医生的生存法则正好相反,绝大多数医生都介于零和一之间。
比如古大夫我,在中国,很多医生的地位、名望比我高,但我有我自己的病人群体,我有我的活法,也没有那个医院或医生跟我玩命,非要将古大夫消灭掉。所以,古大夫在同行之间可以不争不斗,悠然自得地行医,宠辱不惊地生活。别人过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光道,不当院长、会长,也能混个小康的日子。
如果当军阀像古大夫这样不思进取,悠然自得,宠辱不惊,结果必然是,扫地出门,要活不能,也辱也惊。
说到底,公孙将军书还是没有读好,不懂我讲的道理。
打个比方来说,公孙瓒就像一条小鱼,在滔滔洪水中沉浮不定,力不从心,累了,烦了,厌倦了,他就钻进一个躺在河床上的中空的螺蛳壳里,结果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他坚信河床上的螺蛳壳可以让自己躲避洪水的冲击,跟袁术坚信沙滩上能建起高楼的思维,如出一辙。
公孙瓒没读好书,以至于政治觉悟如此低下,只好用“糊涂”一词,重重举起,轻轻落下,无关痛痒地批评一下。而他的所作所为,则不能不让人斥之为瞎搞。
幽州这个地方,不像今天有发达的现代农业,能自给自足,甚至有农产品输出。那个时代的幽州,是个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贫寒之地,每年都要中央财政的大量补贴。
刘虞到任后,行政宽松,劝民农桑,开展边境贸易,使幽州迅速富庶、安定,青州、徐州的灾民来到这个世外桃源的有百余万口。这也是刘虞深得幽州民心的原因。
公孙瓒的部队,毫无军纪,到处烧杀掳掠。青州已被他的部将田楷洗劫一空,赤地千里。幽州原先在刘虞的治理下,已呈一片繁华景象。公孙瓒手上握有军队之后,不仅穷兵黩武,破坏边境安宁,还把老百姓像仇人一样地屠杀、掳掠,加上旱灾、蝗灾,弄得幽州饿殍遍地,民人相食。
古往今来,几乎任何一个军阀都抢劫或者变相抢劫(比如提前抽税、拿财物打白条——“借”)。如果某个军阀路过某地,把这个地方洗劫一空,还比较好理解——雁过拔毛,不拿白不拿;把城池洗劫一空,还可以避免资敌。
而幽州,则是公孙瓒的基地、老巢,他并不是路过这里,而是想以幽州为根据地和出发点,去占领更大的地盘。把自己的地盘弄得鸡犬不宁、寸草不生,自己的军队如何生存?一个稍微懂得一点生存之道的集团首领,都会懂得,民之于军,犹如皮之于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公孙瓒的用人,更是让人啼笑皆非。《后汉书·公孙瓒列传》记载:“……记过忘善,睚眦必报,州里善士名在其右者,必以法害之。常言‘衣冠皆自以职份富贵,不谢人惠。’故所宠爱,类多商贩庸儿。”
这段话的意思是,公孙瓒控制幽州以后,谁稍微的得罪了他,就要遭到报复。州里的士大夫名望比他高的,公孙瓒一定罗网罪名加以迫害。公孙瓒常常说,那些衣冠世族,自以为天然应该得到荣华富贵,给他高官厚禄,也不会感恩戴德。
公孙瓒亲信、重用的人,尽是些贩夫走卒、市井小人。公孙瓒的手下,没有一个名垂青史的名臣,没有一个彪炳千古的勇将。一个勉强算得上英雄的赵云,早早地弃他而去,投奔了刘备。
据《英雄记》记载,摆摊算卦的刘纬台、贩卖绸缎的李移子、个体商店老板何乐当(看看这些名字就知道是些什么角色)都是公孙瓒的结拜兄弟,骄横贪婪,奢侈淫逸,不可一世,弄得市井中鬼哭狼嚎,州政府中万马齐喑,整个幽州天怒人怨。
政治上糊里糊涂,对自己治下的百姓掳掠残杀,对统治精英赶尽杀绝,这样的军阀不失败、不灭亡,也就没有天理了。
南方的猪
现在来看看刘表。
其实,刘表不是典型的军阀。根据我的理解,军阀不仅要依靠军队自成派系,割据一方,而且要不停地征伐。
刘表是汉室宗亲,“身长八尺余,姿貌温伟”。灵帝时遭“党锢”之祸,逃亡得免。黄巾军起,“党锢”解除,成为大将军何进的幕僚,迁为北军(京城卫戍部队中的野战军)中侯(估计是管情报的高级军官)。
公元190年关东联军讨董卓时,长沙太守孙坚北上参战之前,杀荆州刺史王睿,朝廷派刘表接替王睿的位置。那时候荆州一片混乱,袁术驻兵南阳,阻挡刘表上任之途。刘表单枪匹马,进入宜城(今湖北省宜城市),在荆州豪族蒯越、蔡瑁的协助下,很快控制了荆州,驻兵襄阳,以襄阳为荆州刺史治所。
关东联军转为军阀混战后(公元191年),刘表站在袁绍一边,袁术则派孙坚攻击襄阳,刘表部将、江夏太守黄祖驰援襄阳,杀孙坚(公元192年)。
王允、吕布杀董卓,几个月后王允被董卓余孽李傕、郭汜干掉,吕布败走南阳(公元192年)。李傕、郭汜控制中央政府,刘表派出使节到长安中央政府朝贡。李傕任命刘表为镇南将军、荆州牧,封成武侯(县侯)、假节。
公元196年春,献帝在东归途中,太仆赵岐说服刘表派工兵到洛阳修复宫室,并供应粮草物资。
同年,董卓余孽张济从关中败走南阳,攻穰城(今河南省邓州市),中流箭而死。刘表收留张济的侄子张绣,并把南阳郡交给张绣驻守,帮他看守荆州的北大门。
公元197年,“奉天子以令诸侯”一年后的曹操南征张绣。张绣因婶母受辱,降而复反,曹操大败而回。
公元198年,曹操再征张绣,刘表派兵助战,从此与曹操结下梁子,标志刘表正式对抗中央政府。
公元199年,曹操三征张绣。张绣在聪明绝顶的贾诩的劝诫下,不顾刘表的收留、助战之恩,投降曹操。
公元200年,袁绍与曹操的决战终于来临。此时,北边的公孙瓒已亡;东边的吕布、袁术、刘备,已死的死,灭的灭、逃的逃;西边(关中)的各路军阀犹如墙头草,风吹两边倒。袁绍、曹操之间的胜败,刘表四两可拨千斤。
袁绍派人联络刘表,请求支援,刘表答应,但并不派一兵一卒,也不帮助曹操。蒯越、蔡瑁、韩嵩、刘先等一致劝刘表归降曹操,而刘表却抱定一个宗旨,坐拥荆州观成败。
官渡之战之前,曹操却未曾派人去联络、求助刘表,只是派出名将曹仁镇守许都。这个时候,如果袁绍、刘表南北夹击曹操,那是要曹操老命的。袁绍拉拢刘表,曹操却对刘表不理不睬,这一点,很是让人疑惑。
官渡之战后,刘备依附刘表,替刘表守荆州的北大门——新野,直至公元208年。
这八年之中,曹操忙于统一河北,无暇南顾;孙权虽然逆江而上来纠缠了几次,杀了江夏郡太守黄祖,但动摇不了荆州的根本。刘表在自己的辖地里劝农桑,办教育,与民生息,日子过得倒是滋润。
只是家务事有些烦恼——不知立长子刘琦为继承人为好,还是立幼子刘琮为继承人为好。
公元208年七月,统一北方、就任丞相后的曹操率军南下,终于要来收拾刘表了。八月,刘表病死。九月,继承人刘琮投降。曹操任命刘琮为青州(今山东省北部)刺史。据《三国演义》说,刘琮走马上任刚出发即被曹操派人杀掉。而正史并没有交代刘琮的下落。刘琦则随了刘备,病死于公元209年。
公元213年春,刘表尸骨已寒。曹操南征孙权,进攻濡须坞,攻破江西营垒,看到东吴军阵整肃,孙权亲自上阵,英姿勃发,豪气冲天,不禁大发感慨:“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权字仲谋),刘景升(刘表字景升)儿子若豚犬耳!”然后打道回府。
上文说过,官渡之战前,袁术派人去与刘表结盟,希望出兵夹击曹操,却没看到曹操派人去笼络、争取刘表。战役即将开打之际,曹操面对、迎战强大的袁绍军团,受到极大的压力,但曹操还是抽空来个闪电战,消灭东面徐州的刘备,而对屁股后面的刘表却不闻不问,视若无物,的确有些令人奇怪。
俗话说,打狗看主人,骂崽骂老爹。听了曹操“……刘景升儿子若豚犬”的一句骂,我终于明白,早先在官渡之战时(公元200年年),曹操为什么放心地、毫无顾忌地与北面的袁绍放手一搏,而对南面的刘表充耳不闻,闭目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