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阁。
水若尘带着我,由后靠近目的地。阁后轩窗处,正有一处假山适合隐身,好一个窃听宝地呢。如此看来,再森严的戒备,总有让人有虚可趁处,何况是秋水公子这般的高手。
轩窗内的人,似乎谈兴不浓,我们隐伏了半刻多钟,方听一道柔声迟迟疑疑地扬起——
“表哥,怜星听说,小海……她已经住进了宫中……”
那边淡声回应:“听说?听谁说?”
“是……方才怜星在等表哥的时候,无意听了一些个小婢的私聊……表哥,您在生气?”
“手底有如此多嘴多舌的奴婢,不该生气么?”
“表哥,您别怪她们!是……是怜星听到了在外面一些风声,特地向她们打听的。要怪,请怪怜星的多事。”
究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话,听着柔软,品起来别有滋味。
“怜星,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心。”
“表哥,您是说……”
“小海不会影响到你该有的地位。”
水若尘不掩讥意地向我觑来,我迎向她目光,以唇形问:有事?
在不太好的光线下,她的脸色又是微变,眉间的蹙结显示,秋水公子又被小海气了下下。
“表哥,怜星从来就不稀罕什么地位……表哥,如果嫁给你,只能嫁给一个正室夫人的头衔,怜星可以不嫁!”呜咽声起,可想而知此时美人必定如梨花带雨,楚楚让人生怜。
“怜星知道,以怜星的身子,表哥的身边必然要有别的女子,但是但是……怜星没资格要求表哥的一心一意,难道也不能要表哥的三分心意么?表哥,怜星当真如此让你生厌么?”
“怜星……”
“您让怜星把话说完,过了今儿个,怜星怕是再也没有勇气在表哥面前这样的放肆……”几声抽泣过后,美人哀声持续,“怜星明白,爷爷在临终之前将我托付给表哥,就是因为我这副病败的身子,表哥你应下,同是因此……可是,怜星却是抱着万分的欣喜接受这个婚约的,怜星对表哥,自小就是有敬有……爱,怜星的身子不好,心总是完整的是不是?……可是,表哥,自从我们有了婚约,你待我便不似从前,就算你的身旁必定要有别的女人,为何连分怜星一半的目光都要那样吝啬?……怜星没有雀儿的美貌,没有小海的可爱,但怜星自问爱表哥的那一颗心,不逊于任何人!”
咽咽泣泣,断断续续,哀而不怨,讨却不求……如此的当口,百炼钢亦能化作绕指柔。
“……表哥!”
听这声喜悦嘤咛,美人是……我抬了抬身向内投眼望去,透过茜色窗纱,果然,楚怜星伏于秋长风胸前低泣,男人的一只手,轻拍其背,神情虽看不分明,猜着必是柔情万斛。
“怜星,如果你的病可以治得好,你会不会很高兴?”
这一句,比目睹秋长风怀拥美人更让小海心悸……秋长风,不要,你……
“怜星的病能治?”美人仰面,笑花初绽,“表哥您不是哄怜星?”
“如果能治,你当真会很高兴的是不是?”
“当然会高兴,怜星能为表哥生儿育女,能为秋家开枝散叶……”
“如果……在嫁给我和治病之间选择一个,你会选什么?”
“表哥?”
我不听了。楚怜星的答案是什么与我毫无干系,秋长风的那个念头一动,代表我和他之间真正结束。其他人做何想,做何答,再不重要。
“小海,你……”
惊呼声起,我才知自己已移身阁内,面对着那对正依偎情浓的男女。
楚怜星花容吃惊,秋长风一双眸仍是深不可测的平寂,“你来这里做什么?”
“告诉你一些事。”我笑,“小海从生下来,就最恨两件事。第一,被人拘束住自由。第二,被人惦记食血。你真是好,这两样事都做齐了。”
秋长风轻推开怀里佳人向我走近,而佳人仍以一只手儿紧攥他衣衫一角,亦步亦趋。
“如果,做完这两样事才能把你留在身边,哪怕是你最恨的,我也会做。”他道。
“是么?”我缓步上前,脉脉视他,“原来,你如此喜欢小海?那么……”将手心触他胸前,那下面,是他的心脏平稳跳动,“告诉我,我的婆婆困在哪里?”
“你……”
“告诉我,好不好?”这个男人的意志太强硬,催心决对他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作用,就算在眼下,也不是最好的时机,但病急了,只能乱投医。“告诉我,嗯?”
“你……你……”秋长风额青筋浮凸,双目欲眦,显然正在以意志与我的催心术相抗,“小海……”
“告诉我,我的婆婆他们呢?他们在哪里呢?”
“小海……是……是你逼我!”一纸符帖由他左袖内滑出,向我脚面跌落。
我疾疾退身,甩出缠在腰上的长鞭将之截成两半,“秋长风!”
“小海,你总是在逼我做最不愿对你做的事。”
这只卑鄙无耻的狐狸!“对不住了,公子,是奴婢不知深浅,那么,奴婢就不逼公子!”
“你去哪里?”他身形掠来,挡住我去路。“你不要你的婆婆和弟弟了?我和他们无亲无故,不能保证好生供养呢。”
嘴里说着如此威胁冷硬的话,眼内却急切迫灼地闪烁如一个孩童。我不去看他的眼,因我不能心软,“公子请让路,我要去找无云大师!”
“你找大师做什么?你以为你能是大师的对手?”
以前自然不是,但有神鞭相助,结果便未可知,再者说了……“不是又如何?大不了死在大师手内,奴婢的家人就劳公子粗茶淡饭的招待了。”
“你——”他气极怒极,眉间戾气浮隐,“你以为,如果注定要失去你时,我还会留着他们?”
“那也好,感谢公子让我们一家团聚。”
“小海!”
将那挫败的吼声当成天边雷声处理,我垂下眸……
突然,他声线陡转平和:“如果,无云大师能把你弟弟的病彻底医好呢?”
我讶然抬首,“什么?”
“我可以请无云大师为你的弟弟将体内寒毒逼出,彻底疗愈。”
“这种事,我也可以做。”
“但你的弟弟在清醒状态下,绝对不会用你的血。”
“……你怎么知道?”
“一盒甜糕,一包酥饼。”
“……小婵玉?”
他耸肩,“你的弟弟拒用你的血,一旦病情发作,你只能用你的术力为他缓和。他体内乃经年所积的寒毒,巫术亦是至阴至寒之力,所以,无论你有多强大的力量,只能治其标,不能除其本。无云大师身为得道高僧,所修法力均乃至阳至刚,让你的弟弟不再受病扰之苦,不是难事。”
“我不相信你。”
这话伤他不着,闻者仅是挑眉一笑,淡声道:“你不信我无事,总该信无云大师,我这就可以领你去见他,请大师亲口为你许诺。”
“你的条件是什么?”
“你该知道。”
“不。”
“不?”
“我和小臭冰并不亲,如果不是不想惹婆婆伤心,我早就把他和那个总是坏事的小婵玉扔下不管。他还不值得我拿自己的自由和……情感交换。”
“以你之见呢?”
小海之见么?我凝眉思忖,想得自身能为人所用的,除了忌讳的血,无法给予的情,还有什么?
“……有了!一直有人想用蛊力操纵你不是么?我可以以我的巫术助你对付他们,不止他们,你前进路上的每一个敌人,你想藉我力量时,我都可以相助。不比无云大师,他只许你三次相救机会不是么?那些符帖碰到真正的高手时,未必有用,就像我。”
他墨眸缓缓眯起,那里面射出的光芒,是绿色,他,生气了。
他只管生他的气,我却怕自己描述得不够仔细,“小海留在你身边助你,就如一个幕僚,一个手下,但你,不能再碰我。从此,我和你只有宾主,没有男女。直到你拿到你想要的,我才会功成身退。你意下如何?”
“你曾和我讲过几回的条件,这一次,竟是最有条理的。”
“在公子身边呆得久了,近墨者黑呢。”我直直视他,“请说‘是’或‘否’,我要听到明确的答复。”
“你果然学聪明了。”
“谁让当上得太多?”
“如果我不答应……”
“我即刻去找无云大师,不是求他救人,而是向他挑战。”
“你竟然是在拿你自己在威胁我?”他不怒反笑,白牙豁豁,眸光灿灿,“你当真学聪明了。”
“公子,您的答案呢?”
“我的答案么?”他低低沉吟,冷不丁俯首,含住了我的唇儿。我方一退步,便被他长臂箍住腰身,他似是要把小海生吞下去般,将我嘴儿里的每一寸都彻底尝遍……“我的答案,是——好。”
……呃?我尚处在眩晕的雾沼内,一时未领会他吐进耳里的话语,“你是说……”
“我说,好,我答应你。”他双唇翕合有语,字字清晰。
他答应了?我点头,“多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