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卫国,距江南,如此遥远。
一路上,从春花烂漫渐到广野空旷,追着秋长风的行迹,匆匆前行。但总是小海一行才到,他已启程。那些恶劣的巧合,终使小海明白,他是故意如此。
“小海,你莫如此焦急了,公子留下来的人说,你的婆婆已经醒来,且能进食添补。”在我在脑里将秋长风的狐狸皮扒了千万次时,费得多恰当其时的一句话定了小海心神。
婆婆醒来了。
秋长风虽然恶劣,却不会拿这样的事来耍弄小海。
我暂且放下心来。
只是,我也明白,婆婆醒来亦未与小海通语,定然是力尚不及。一念至此,反而不敢急追,就恐这边追得紧,那只狐狸便走得快,误了婆婆调养时辰。
“前面有家茶棚,歇个脚再走!”费得多抹一把额上汗珠,道。
费得满摇首否决:“你去多买几碗放在水囊里路上喝罢,天黑之前赶不到下个镇子,我们就得在野外过夜了。”
这兄妹两个,虽然费得多是兄长,却多是费得满在一锤定音。且事实可证,费得满的话的确不无道理,就算未在茶棚停歇,也赶不到下一个镇子了。
“怎么会这样,遇到鬼打墙了不成?怎么转来转去,好像尽在原地绕?”费得多喃喃有语。
整队二十余人,有十支火把,在无月的夜里,竟是转来转去,像是永远也转不出这片山林。火光能映及的范围之内,只见雾气沼沼,缥缈似无尽头。
费得满脸色凝重,“的确不对劲,这林子并不大,我们才进来时,天光尚明,还可依稀望到外面那片原野,怎在里面就耗到天黑了?”
“是啊是啊,奇怪,太奇怪了。”
不奇怪。这片林子,被人布了幻影结界。未见到明早日阳东升,他们断走不出去。
进林伊始,我虽有所感,并不能肯定。幻术是较之障眼术更高的巫术,在巫界,除了大巫师,我想不出谁还能有这份能力。所以,小海没在起初妄动。
“绝对有古怪,难道是邪徒作乱?大家小心,加强戒备,警伺周围!”
“那也不能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啊。”费得多皱着粗重眉峰,“真要有邪徒作乱,这林子里指不定就伏下了什么机关,还是要尽快出去才行。”
在这林子里牵着马走了近两个时辰,我也累了。“这边有路,走来试试!”
“小海,你别走得恁急,小心!”
我哪管后面恁多的呼喊,既然转了半天毫无对方迹象,尽早出了林子找个适合地方睡一大觉最是要紧。
由我带路,自是前路在望,出了林子,一大片旷野带着无际的黑暗迎来。
“咦,那边有人家!”诸人中发出欢呼。
我也看到了。在空旷幽深的旷野,一处灯火闪烁。
“有人家就好,咱们多给留银子,借火吃一顿饱饭!”费得多精神大振。
诸人亦欢声应和。
但,同样是累饿交困,我却无法如他们一般乐观。望着那些灯火,莫名地不适由小海四肢百骸间渗透而出,直至形成一股子强大的诡异感念……
“荒野里怎会有人家?怕也是和我们一般未赶到城镇投宿的夜行客,不得已在野地宿营了罢?”费得满道。
费得多摇着大脑袋碎念:“不可能,谁会在这荒野宿营?傻子也知道找一处背风挡风的地儿啊,好歹有个山坳或是个破庙都比这边好,一定是人家。”
“说得也是。但如果是在荒野留宿者,大家就要小心行事了。”
越往前走,心里异感愈烈,待因窒息而险咳出声时,我恍知,自出林子,自己竟是一直屏着呼吸的。
不行,不能向前,速速离开!仿佛是从血液传出的叫嚣,促使小海戛然停步,“得满姐姐,我不要走了!”
“累了是么?你上马,把缰绳给我。”
“这……”该怎样说,才能让他们明白?“那光亮明明就不似平常人家传出的灯光,反似篝火,得满姐姐也说了,敢在荒野宿营者,便须当心。既然明知有异,为何还要凑上前去?”
费得满稍怔,拍额惊呼:“我怎么未想到?许是大伙着实累了,一时兴奋,警惕之心就忘了?奇怪,这里每个人都是公子精心培植过的护卫,何曾这样糊涂来着?怎么事情从方才在林子里就不对劲起来?所有人听了,马上止足,不得再前行一步!”
听她话,我一声抽息:小海竟也错乱了是不是?既然林中就知是巫人幻术,见那火光便该想到……
“得满姐姐,快告诉小海,下一个镇子叫什么名字,距此有多远?”顾不得了,那凛面而来的诡感危感,使小海无法在此再多呆片刻。
“看地图上所示的,应是叫王家镇,估摸着距此有三四十里路。你问这个做什么?”
三四十里……未过百里,应该不会惊动太多。至于所有同行者,只需一个小小的迷思术,就会形成合理记忆。
……宇宙万物息,借我代步车,缩地四十里,王家镇在即……行!
在我将同行二十二人笼进术力范畴,送到此时亟待到达的所在刹那,一股反扯之力裹向腰际。我与之相抗之下,仍把“行”字默念了出去——
他们消失了,而我留下。
“苍天,是什么人?就在适才的刹那,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
“天女请进帐内,容苍天查看。”
苍天,天女,巫语……小海又回到了巫山不成?
我吸进几口清寒之气,将胸际如海涌滚涛般的气息稳定下来。目之所及,仍是那片茫黑原野,还好。
“不,苍天,我的确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巫人之力,这样的时刻,需要我来保护你们。”
“但天女已给周围布下了结界,就算是大巫师,突破亦难。”
“所以,才是前所未有的强大……是你么?方才,是你在用法么?”她发现了我。
我该走的,我该用最上乘的匿影术立即消失于他们眼前。理智如是告诫。
但,这个在我身后的人,是天女啊。在巫界,因她是天,所以沧海是地,因她神圣,所以沧海卑微,因她存在……沧海的十五年,甚至因她而存在。靠我血液供养的一人,却活在诸人膜顶崇拜的云端,此时近在咫尺,沧海要看一眼这位巫族天女的容颜,不为过罢?
如此当下,理智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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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是如何走到此处,请速退离。”
茫茫原野,黑暗无光,真若是误打误撞时的路人,此时退离,是要他冻饿而死么?这位天女神卫,当真心中只有他神圣的天女是不是?我暗笑,偏是不退不离,回过头去。
“你——”苍天双眸遽睁,“你,你是……”
“我是沧海。”我替他言。
“沧海?”一条纤细影儿自苍天宽阔身量之后现出,“苍天,她是……她是那个沧海么?是她么?”
这……就是天女?虽隔着一层垂纱,但遮不住我欲一窥的眼。那眉,那目,那鼻,那唇,的确与镜中的沧海有近五成的像。但如此不染俗尘的圣洁,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果然是天女。
“你真是沧海?”她将面纱撩下,火光下,宛如仙姬临世,“……你好美,你竟然生得这样的美。”
这话,我可该原样奉还回去?“天女不该奇怪,既然沧海和天女以血相联,容颜便不会太丑陋。”
“是啊,沧海,你是我的妹妹,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呢。”她掀足,欲上前来。
苍天一臂拦住,“你怎会在此出现?”
我目睐向他,“这不正是你希望的么?”
苍天面色一凛:“我希望?”
“这么多年,捉拿天女药人回巫山,必然是天女神卫最欲达成的渴望。”我轻道,“我送上门来了,不好么?”
天女……听婆婆提过,闺名应是“云香雾”。她一脸欣喜,“你找来,是要回家的是么?沧海,你终于要回家了?”
“不是。”四面涎谗者的巫界,终年冰冷的巫山,怎可能称之为家?“我只是想看看,天女是何模样。”
这话,远不够恭敬,苍天眉峰蹙聚,那是艴然不悦。
反观天女香雾,仍是笑颜欢绽,欣悦不胜,“你要见我?其实,我也一直想见你的,一直都想。”
“既然彼此见过,便无好奇,告辞了。”
我甫退一步,有人已以电闪之速地闪阻在后路,“你既知自己是叛逃者,又岂会容你来去自如?”
“苍天,不许伤害沧海!”云香雾娇呼,容颜抹上圣洁光辉,“不管沧海犯了怎样的过错,她既然自己回重归巫神怀抱,巫神宽德仁爱,会收容一个迷途知返的孩儿……”
“你错了,天女。”沧海再次冒巫界之大不韪,打断天女圣音。“沧海无意回去,瞻观过天女圣容,沧海的确是要走了。”
“沧海,巫族是你的家啊,你流浪的脚步不管走到多远,总是要回家的啊。”
“回去,再做天女的药人么?”
“那是你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