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苑公府时,秋夫人为我打了一个包裹,自大苑公夫人手里出来的东西,自然价值匪浅。几套华美衣衫小海虽不认为有机会一用,但一盒光彩四溢的珠子却妙用无穷,仅是当了一颗,就让小海一家“四口”由兆邑城衣食无缺地到了江南。
在不够繁华,却够平常的江南小镇上,小海租下了一个小小院落,盘下一家小小店面,就此,算是安顿下来。
店面就在小镇最热闹的一条街上,原来转手的老板留下了糕点师傅。师傅主厨,婆婆收帐,小海这名所谓的小小老板,其实只是一名跑腿的小伙计而已。
“桂花糕出炉了!”师傅的喊声,在桂花糕热融融的香气中传来。
我精神一振:“来喽!”
小海利落落蹿到了厨间的小窗前,齐刷刷接了新鲜出炉的桂花糕,以木夹夹到了柜上的竹格里,再把蒸笼传回厨间,完成。
“小老板,要二两白糖糕!”
财神爷上门,我咧开了嘴呵笑,二两白糖糕立马装好,一手交货一手收钱,小海好能干,得意。
接下来,陆陆续续,时有时无,一日的营生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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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这会儿是人最少的时候,你一个人张落着,我回去一趟。”
婆婆话甫落,才吃完一大海碗肉丝面正心满意足的小海戒备全开,“回去做什么?”
“小川昨夜咳了一夜,今儿一早饭都没吃,婵玉那孩子哪会照顾人呢。婆婆看一眼去。”
“……哼,小臭冰!”
“行了,别撒娇了,若无大碍,婆婆看一眼就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冯婆婆压声,“咱们这些人,请不得大夫。”
我噘嘴,“那婆婆说好喽,只看一眼,多一眼都不成。”
“行了!”冯婆婆笑刮我鼻尖,“你们两个,还真是一对宝!”
“才不是!”谁要和小臭冰扮亲近!
不过,我也听到了小臭冰的咳声,不止是昨夜,已有一些日子了罢。总以为,既是云氏人,总有一些自我疗愈的基本能力,便不曾挂心。何况,那块臭冰的身子一向不算壮实,咳两声就当通气提神了。但,经婆婆一说,小海怎也有些忐忑起来?
“小老板,来五个香蓉包!”
铺前一声吆喝,小老板我起身热情张落,暂把一些事放到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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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当下的平淡生活。
此下的小海,如同这世上每一个睁眼便为生计奔忙的人,劳身劳力,动嘴动腿,晚间下工,沐去一身疲惫,无梦一夜好睡,喜欢。
我也喜欢这个僻静小镇。
当时落脚在此,为的就是此地民风尚算淳朴,不欺生,不排外,不必提防闲人上门勒索钱财。营生所得,虽永远不能让人大富大贵,但足够糊口养家。喜欢,真的喜欢。
但我也明白,这份安静悠怡的时光,是向上天借来的奢侈。
有些人,不去记想,便不代表不会出现。
有些事,刻意忽略,便不代表不会发生。
也正是因明知短暂,小海更觉珍惜。至少,直到那一天到来前,我要自己每一日过得都是满心欢喜。
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迈着轻快的步子,迎着要落西山的日头,听着褡裢里一日盈余的铜声叮当,小海回家也。
在如此山好水好心情好的当口,听见那些极不协调的声响时,我该听而不闻,或是掩耳疾走的。
偏偏,它们就发生在每日必经的那条林间路上。
隐在树后的小海,望着林内那一群打得昏天黑地的……大侠还是剑客都好,只盼着他们能在两刻钟内结束。须知另一条远路,至少要花上半个时辰不止呢。小海素来最不喜舍近求远,更不想冯婆婆的好菜好汤悉被小臭冰和小婵玉抢得光光。
“艳儿,还是如此倔强么?”
此声扬出,小海注意到,在林叶交密的阴影之内,尚立着一位负手旁观者。那姿态,那语腔……
并不熟稔,但必曾相识。
“艳儿,你还真是不乖呢。我要生气了。”
艳儿?女的喔?我细细注目那一片仍是热闹的战圈,这才发现,这场仗竟是以多攻寡,而且,是以男攻女。被多人围在央心攻击者,是一个面带薄纱的女子。娇小一人对打十几高大男子,双刀翻飞,式快气利,虽有败势,但毫无颓迹,端的是顽强呢。
“唉,艳儿,你总是让本侯如此为难。”
随着这一声毫无诚意的喟语,处在阴影中的人身势凌空,不偏不倚,踢中那女子胸际。而被踢者,则如小海试制失败被师傅怒甩进废物篓的烂甜糕,卟声坠地。
女子面纱飘落,现出了艳丽却苍白的面颜……管艳?!
我把惊呼之声吞在嗓里,盯着将人踢落后又悠然行近的那人,没了枝叶遮拂,面目一览无余——秋远鹤,襄阳侯。
难怪会感相识。
对这个人,虽仅是几面的接触,但其有笑音无笑貌、有笑容无笑神的的冰冷,让人不记住也难。
“艳儿。”秋远鹤立身在俯地未起的管艳之前,“本侯出脚太重,伤了你了?”
废话,换你被踢一脚试试。
“艳儿,你不是想让我扶你起来罢?多大的人了,还在撒娇?”
哦唷~~。忍不住,我打个寒颤。同样的话,婆婆曾对小海说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温馨又甜蜜。但换个情境,竟是教人毛骨悚然呢。
管艳几回挣扎欲起,皆在咬唇闷哼中不支俯地。
“啧啧,艳儿,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太不乖,本侯怎会舍得伤你?好罢,本侯就扶你,谁让你是我最疼的艳儿呢。”秋远鹤探臂握她双肩,将其架起。“艳儿乖,要听话,听话,才是本侯最疼的艳儿。”
嘴上说得轻怜蜜哄,眼内却幽若寒潭,这些话,怕是他自己都不信。
高人呐,我暗叹。
“艳儿,告诉我,冷千秋的另一个身份是什么?为何远东王爷会如此待他?”
“……”
“倔强的艳儿,还在生本侯的气?”秋远鹤一指屈起,抹过管艳秀颈,“赌气赌一时就好,长了,就不可爱了,你该知道本侯的脾气是不是?”
“……”
“艳儿,你不说话,不怕本侯对冷千秋做下什么不好的事么?”
“……你们之间的事,别再将我牵扯在内!”
秋远鹤一眉闲挑,“你竟然如此紧张冷千秋?”
“我说了,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怎可能与艳儿无关呢?别忘了,你可是本侯最宠爱的艳儿。”
管艳发出一声冷笑,“我没有忘了,在你将我转给冷千秋时,我已脱出奴籍。我和你,再无瓜葛!”
“艳儿,你还是忘了。你忘了你出嫁之前,本侯对你说过什么?”
“当我是你的奴才时,你的话我自然奉若圭臬。”
“哦?”秋远鹤俊雅的面上不无讶意,“所以,在你脱了奴籍之后,你就不听本侯的话了?是这样么,艳儿?”
背对着我的管艳高扬螓首,“是这样的,襄阳侯。”
秋远鹤摇头,一脸的不以为然,“艳儿,别和我玩游戏好么?你是本侯教出来的,你有多聪明,还有多愚蠢,本侯不以为有人会比本侯更清楚。艳儿,告诉我,你爱上冷千秋了么?”
“如您所愿,我的确爱上他了。”管艳淡声,“但是,襄阳侯,别拿他来要挟我。从我逃离天叶堡那时起,我和他已经断了,他是生是死,与我再无干系。”
“也就是说,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冷千秋的另一个身份了?”
“恕民女不能从命。”
“无论如何也不行?”
“是……”猝甩在脸上的一掌,使她再度滚跌于地。
那一巴掌,毫不吝惜力气,但打人者打过人后,依然是云淡风清,俊雅自如,“艳儿,本侯为你可谓煞费苦心。把你从东漠那个荒无人烟之地逼回这秀丽江南,又让人沿路保护你周全,你见过本侯在哪个女人身上用过这些心思?本侯答应你,这一次回京,让你永远伴在本侯身侧,永远不会再有分离一日。可以把本侯要知道的告诉本侯了么?”
“秋远鹤,你说你清楚我,难道,我不清楚你么?我告诉你要知道的,你立时要做的,便是要了我这个背叛者的性命。你不会以为,我已经愚忠到在被你杀死之前也要为你出卖我的丈夫罢?”
“丈夫?”秋远鹤哑然失笑,“很好呢,艳儿。你应该知道,这世上远比有死更痛苦的法子。”
“襄阳侯的手段,民女又岂会不知?”
“很好,为了你的丈夫,艳儿请好好享受罢!”他笑意未收,眉间戾意突现,张开的五指,点向管艳胸前穴道。
我虽不知悉他的手法,但依据所能感受的凛冽寒意,若他得手,中者必定痛苦不堪。
……走,换,迷,移!
抱起地上美人,小海速速离之。
唉,还是插手了。
只所以沉到现在才动,就是小海存有一丝犹豫。只怕一旦出手,便难再清闲。但,究竟不是铁石心肠,坐视一个曾相交不坏的人在眼前送了性命,不是小海可以做到的事。
移形换位之后,落足之处选的是一处山洞——不能见死不救,却也不能把她带回小海如今的“家园”。
“秋长风已是属国国君。”她意识清醒后,张口冒出的,竟是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