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内,老号秋长风与秋长风自沉着一张脸,左右分座。左边比右边的,唇上多一些髭须,眼角多几条纹路,除此几无二致。乍看上去,两位称兄道弟亦不不可。
秋夫人拉着我,施施然进内,秋长风起身迎接他不老的老娘,面貌甚是恭顺。但转向我时,登时变脸,隔着帷帽,亦能觉着他目光里的恶恶狠狠。
那厢里,秋夫人微福一礼:“公爷好雅兴,竟然也来欣赏这园子里的好景致。”
大苑公面冷声淡:“不及夫人的好兴致。游走在几个别庄之间,恁是清闲自在,这大苑公府的当家主母当真好命呢。”
“敢情公爷是在指责妾身没有尽好当家夫人的职责了?”
“当家夫人不仅仅是华服锦衣就能当得起的。”
“妾身自问并没有任何失职之处,还是公爷您有更适合的人选?”
“你——”
“玩笑而已,公爷莫怪。”秋夫人坐在儿子起身让出的位上,明眸顾盼,浅笑吟吟,看得出来,丈夫的冷郁脸色丝毫没影响了她的好心情。“小海,快来见过公爷。”
按秋夫人先前所言,沧海施了个礼便好。‘
“公爷别挑礼,这孩子脸上、嗓子都受了伤,可怜见的,您多担待。”
“她又是谁?”大苑公睐向他家夫人的双眸,阒如暗夜。
“她啊,就是先前在风儿面前侍候的丫头小海。我先前看着她就喜欢,但因俗事太多,一时忘了和她亲近。这次到园中正好遇见了,索性了了那桩心头事。小海……”秋夫人纤指漫理云鬓,“已是我的女儿了。”
“什么?”大苑公仅是稍有诧异,落座在其母之畔的秋长风则蓦然起立,“娘,您在开什么玩笑?”
“风儿,你这声‘娘’真是弥足珍贵呢,仔细想想,你有多久没叫我一声了?”
秋长风总是雷打不动的泰然面色稍稍起变,剑眉微蹙,眉际隐隐跳动。“如果您想,长风叫您十声都可以,只是,请您莫开一些并不好笑的玩笑。”
“风儿,为娘爱你爱得紧,对吾儿所说的每一句皆皆出自肺腑,何时向你开过一些不好笑的玩笑来着?”
秋长风闭了闭眸,深吸了一口气。
可怜的他,有“老娘”这个头衔在顶上压着,言不敢怒,怒不敢发,不可一世的狐狸何曾这样憋屈过?
“娘,请直言,您和小海到底是怎么回事?”
“咦,为娘不是告诉你了么?就在昨日,为娘已经收了小海做女儿,也便意味着从昨儿起,你多了一个妹子,高不高兴?”
高兴……秋长风此刻的表情怕是与这两个字绝缘罢?一个供他差遣呼使的奴婢,忽然升格为“妹子”,依臭狐狸的骄傲心性,如何高兴得起来?“娘……”他忽将目光转向我,“小海,随我来。”
秋夫人把我按住,闲闲道:“风儿,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个清楚透彻?为娘才有了小海这个乖巧漂亮的女儿,还没疼过来呢。”
“母亲大人,请……恕罪!”秋长风抱拳施礼,猝出双臂,我不解,他的老娘亦一愣。就在这当儿,我身子腾空,被人掳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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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真做了夫人的义女?”
进了我目前落宿的那间卧房,我还悬在他臂上,质问已由头上逼来。
“不是。”我挣出身来,道。
“不是?”他面色稍缓,“那便……”
“是女儿。”
“嗯?”
“沧海是做夫人的女儿。”不是义女。
秋长风墨眸眯起,冷森森重复:“女儿?”
我点头。
“你为何要做夫人的女儿?”
“夫人说,她要疼沧海。”
“而你,只想得到夫人的疼爱?”
“沧海想试试。”试试,被冯婆婆以外的人疼爱是什么滋味。
“你要疼爱,不该是夫人……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和你?”
“你和沧海,只能是你和沧海。”
秋长风两眸当即幽若寒潭,“我娘对你说了什么?”
“夫人不必说什么,沧海也明白。”
“你明白什么?”秋长风恼意悬上眉峰,厉意爬上额际,面色败坏,怒目灼灼,“你除了一味逃避,一味推拒,你还明白什么?不管是小海,还是沧海,你最在意的,始终是你自己的情绪!但凡你为我想过一丝一毫,都不会接受夫人的荒唐提议!”
“不荒唐。”沧海只是想知道,做人家女儿是什么滋味,仅此而已。
“你——”秋长风脸色更坏,“我很怀疑,如果此刻本公子被人杀死在你面前,你的眉头可会皱一下?”
“杀不死。”猫有九条命,狐狸比猫还要长命、
“你……随便你!”门声砰声巨响,他拂袖而去。
就是这样,亦总是这样。一个始终将自己一颗心保护的风雨不透的人,却想从别人那里撷取坦诚……他如是,沧海亦如是。归根究底,沧海和他,是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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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欢而散,那可算得上不欢而散。
兹那日,我与秋长风便没再见面。而我,回到大苑公府已有五六天时日了。
当然,回来的,是小海。
秋夫人当真了得。儿子怒走,她未从子共去;丈夫夫气去,她亦未从夫偕离。不从子不从夫,硬是在别庄陪到小海得以回来。而回来的小海亦顶着夫人女儿的名头,住进了淡柏居。
做“女儿”与做“丫头”,的确大不相同。那些洒扫擦抹的粗细活计一概不必上手了不说,每日介还有好吃好睡,好玩好乐。最可人心意的,是不必镇日受狐狸主子的摧残压迫,不必对着他时脑袋晕晕噩噩如同中了暑热,不必一边竭力搜罗他对小海的不好一边还恐惧着心头某处的塌落……
这样,很好。
淡柏居里,侍候夫人有四位丫鬟,侍霜,侍雨,侍雪,侍露,都是能干和气的姐姐。而小海也不差,好吃好睡之余尚知让四肢勤活。虽然各位姐姐心快手更快,万事等不到小海插手。但我还是自侍雨姐姐那边偷师学会了梳发。于是,为夫人盘理发髻便成了小海每日最喜做的事。
“表婶,早安。”帘栊两分,丽影双双,楚家双姝每日必到的叩省时光来临。
“星儿,云儿,先坐着。今儿个晚起,这妮子又非要给我梳个新鲜发式,才折腾到这会儿。”
“小海,早。”
“两位小姐早。”将一朵金线盘就的牡丹花别在秋夫人云髻之间,大功告结,小海禁不住沾沾自喜,“夫人,好不好看?”
“好看当然是好看。但这个发式,会不会与我的年岁不符?这该是双十年华的少妇发式罢。”
“符啦符啦,您的年岁看上去比双十仅是稍长几岁而已,这个发式正正合适。”我生怕夫人不信,紧着寻找同盟,“不然,请问过怜星和惜云两位小姐。”
楚怜星颔首,柔声道:“这应该是牡丹髻罢?小海很是灵巧,将此髻梳得最合表婶风韵。就连发间佩饰,亦与表婶的衣袍颜色相得益彰。您看镜里,表婶整人容发明艳,丽色映人呢。”
“表婶,您没发现么?您近来,越发得年轻了。这想来是小海一双巧手的功劳呢。”
嘿嘿,两位小姐过奖。
“得了,这妮子最不禁夸,你们也别净说着好听的话儿来哄我。在你们这些丰华正茂的小女子面前,我还能如何年轻?”秋夫人回手拍拍我的颊,“小海,星儿、云儿今儿个到阳春园赏花,你也一并去。”
自到淡泊居,我与楚家双姝的走动便亲近了许多。就连素来厌烦小海的楚惜月,也在得知小海与秋长风确定了“兄妹名分”后,与我异常热起来。一时之间,小海似乎多了朋友。
但到了阳春园,方幡然顿悟,秋夫人让小海来此,绝不仅是为了让海结朋友,赏花草。
秋长风在此吃宴。
全城相公秋皓然、大猴子秋远鹤均是座上客。但这一行,重要的并不是这些位宴间显贵。
突起之变,变生肘腋,猝不及防,防不胜防。是以,才使一些平日可以佯装伪饰到天衣无缝的事,真实曝露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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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园里,小海跟在楚家双姝身后缓行缓走,赏花赏蝶。
“是长风表哥。”楚惜云一声轻喊。在前方挹翠亭里,发现了秋家的诸位公子哥儿,其中,自有他们谈笑风生的表哥。却就在此时,亭前的湖水骤生诡波,一股巨澜扭卷着,向这处泼涌下来。
“表哥——”楚怜星惊发娇呼。
是与她的“表”字同起者,是一道掠出亭子的水蓝长影。那长影抢在巨澜之前,攫住佳人纤腰,脱身到安全之境。
秋长风。
楚惜云呼声亦凄亦娇,且其时就立在其姊身畔,他竟然未见。
我望着他一脸的疼惜珍宠,恍知道,小海并不真正了解这位随了三年的主子。
“表哥,惜云还在,你快救她……小海,还有小海,快救她们啊!”
楚怜星焦急作语,秋长风瞠然一愕,抬眼,看到了正在看他的小海。
巨澜落下。
所幸的是,小海和楚惜云均教人救出巨澜。
“小海,救命之恩大于天,你该如何偿报本侯的大恩大德?”秋皓然放开右臂里的楚惜云,对左臂里的我挤眉弄眼道。
我一笑:“以身相许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