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城还有二百多里时,一行人在卫州城停了几日。
这次的落脚之处,选在驿馆。秋长风的到来,将这间官家驿馆上下惊得人仰马翻。张落出了最大院落,奉承上了最盛华筵,笙管悦耳,歌舞怡兴,极尽讨好之能事。先前下榻在驿馆内的大小官员,更是拜会不绝,络绎难断。
这些,是费得满来陪我解闷时描绘声绘色描述出来的。她原本不是个多话的人,但在沧海面前,任是谁也可以出口成章。
而沧海,则镇日呆在全院最僻静的一间房内,养精蓄锐,偶尔出个房门,也要与一只大帷帽不离不弃。那些喧哗热闹,当真与我无关呐。
以秋长风所言,只因我还是沧海,所以延迟进京。
但我明白,依他素来的行事习惯,如此高调明目,大张旗鼓,定然有其所图。
果不其然。
住下来的第五日,就听说襄西王来访。据费得满讲,那位王爷是返乡祭祖,听了公子下榻在此的消息,特地上门叙话。那一日,该王爷与秋长风闭门深谈,足有半日工夫方听见送客之声。
晚膳时,秋长风情绪还算愉快,想来憩身在此的目的已然达成。
“襄西王当真会让南燕国君把那五百万两官银吐出来?”坐我右边的娄揽月突问。
水若尘笑道:“不吐不行呢。早年先皇巡视地方之时,因与襄西王交好,仅是西楚国,先皇就到过五次之多,所有花项,都是襄西王暂担着的。五趟下来,皇家欠下了他一千万两白银。清风告诉襄西王,如果那五百万两回不了国库,那么内财司就要拿出银子补贴,如此一来,皇家欠襄西王的一千万两可能要由原先的五年分还改成十五年了。”
娄揽月摸颌颔首,“那个五年分还的契订明年就要到期,而现在,皇家还欠着襄西王的六百万两。若因为自己内侄的贪婪让他失去那即将到手的进项,襄西王何时会这样大公无私来着?”
杨烈持疑:“襄西王就甘心为了清风跑腿动嘴?”
秋长风但笑不语。
裴先惑代答:“他自然不傻,他自然晓得以清风的本事,他早晚有机会讨回这个人情。”
唉。我一粒粒地咽着眼前碗内的饭。
平常人家吃饭,是为了取悦自己的肚肠。而这些人的用膳,却要佐着那些个算计、筹谋、运作、衡量下咽,长年如是,往复无止,无怪乎那些位小有所成的达官政客们,人人有张老谋深算的脸,再兼一双自以为是的眼,累不累?
“小海。”娄揽月目光调向我,“你怎么只用饭不用菜?”
“你们太吵。”
娄揽月轻咳数声,“小海,那是因为你太静了,如果你加入进来,定然会觉得很有趣哦……”
“不会。”不能好好吃饭的事,怎么可能有趣?
“小海,你完全可以不必那么快的拒绝。”他摇头晃脑,比女人还要漂亮的杏核眼左瞟右晃,转到了另一角上,“长天,你动不动就盯着小海作甚?难不成他真是你那位失散的妹子?还是你对小海另怀……”
“你话很多。”长天掀眉冷睨。
“好说好说,大家认识也不是一天半日,担待着点就好。小海,想吃什么菜,我夹给你,你要多吃哦,不然,本公子总以为小海不食人间烟火,指不定哪日就要回到你的广寒宫去了呢?”
“百合薰鱼。”
“咦?”
“百合薰鱼。”以为他只顾着吱哇没有听清,我再说一次。
“哇呀呀,小海,你当真要我为你夹菜哦?小海,你好好哦,你还是那个人见人爱的小海,我喜欢你……”
“百合薰鱼。”那道菜在桌子中央,至今无人动上一箸。他身高臂长,张手就能取上,当然要用他一用。但他嘴里有话,手却闲着,怎还不给拿来?
“好好好,有你这双眼睛如此看着,莫说百合薰鱼,就算要我跳下海为你捉鱼都好!”
“明月,如果你想惹火我,我想,你将要做到了。”百合薰鱼到了我面前碟上,但不是经由娄揽月,秋长风声嗓悠悠然然地在我左侧扬起,“有些事,不必代劳。”
娄揽月讶声迭起:“咦咦咦,清风,难道你是在公开着告诉我们,小海被你订下了?”
“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清风想清楚就好。嘿嘿,小海,你怎么想?你不会喜欢清风的是罢?你没忘了清风是如何欺负你的是罢?告诉我嘛,你是如何想的?”
“不如问问你那位副手是如何想你的罢?”
“……”娄揽月闷头大扒几口饭,然后,仰起鼓鼓双腮,口齿不清地,“清风,你很卑鄙。”
“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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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长风南下,就是为了为皇帝找回落入他人腰包的五百万两银子,也没见他孜孜不倦夜以继日,已经有人应了会将银子送回来处。只能说,狐狸就是狐狸,不待假着虎威,便慑了一群悍兽。
了过这桩事,再次启程上路。这一路下来,倒也平静,但眼看过不几日便到京城,沧海却仍是沧海,难得地,秋长风面有踟蹰起来。
“我再三想过,你仍是不能以这个样子回到府内。我在城效有一栋别庄,明日你便留在那边修养。”他凝盯我良久之后,道。
我没有反对。这次的伤比料想的要重,我的确需要一个安静地方静心养气。而且,行前冯婆婆曾一再叮嘱小海莫要在人前显出形容,小海没有听话,就如此回去,定然惹得婆婆不喜。
那别庄颇大,奇花异草也多,他带我到了幽静小院,话犹未止,“管事和下人我均已吩咐过了,每日会有人将饭膳送你门前,不会有人敢擅自打扰你。你可以在这园子里随意走走,但切记着要戴帷帽。何时恢复过来,便捎信给我。”
他好啰嗦。我坐在床沿,忖道。
“我要走了,没什么话和我说么?”
没有。车轿布置得再舒适,仍要随地面颠簸,好不容易沾着了这高床软枕,我已迫不及待要一晤周公,哪还想得起来什么话?
“没良心的小东西。”他抬起我的颌,唇印下来,在我嘴角一再揉转,“快把那个皮实丫头给我找回来……”
唔,好想……睡。
我是在他的亲亲中睡着的。
我也不想。眼睫就那样粘拢了,虽然深睡之前耳边有他的低低笑骂响着,但睡着就是睡着,还能怎样?
这一睡,足足两日两夜。
如果不是门外那个声音委实叫得颤抖惊恐,我仍不想醒。
但再不醒,整个别庄的下人都要鸡飞狗跳了。
门外仆妇说,她每送一次饭,便敲一回门。但两天下来,饭菜无人动,敲门无回音,怎会不被吓着?为此,管事都在门前磨破了几双鞋底,无奈公子临行前严令不得打扰。只得一迳说着到晌午若再不见人醒,便差人进城报告公子。
我吃下一碗煨得火候刚好的鸡汤,又垫下了几个蒸饺果腹,外面才算消停下来。只是,也只有短暂工夫。
“里面的人醒了?”
“是,夫人……”
“那,本夫人可以见这位娇客了么?”
“夫人……”
“她没醒时,你们怕本夫人打扰了了公子的娇客。她醒了,还是不行?”
“夫人,奴才不是……奴才只是……”
“本夫人当然了解自己的儿子,所以没有为难你们。不如,你们就问问那位娇客,她想不想见本夫人。”
秋长风的老娘,秋夫人?我推开门,见着了丰华如牡丹的美丽妇人,“找我?”
当门外所有人的眼睛落在我身上,再一次皆皆呈现了那种我名之为奇怪的表情之时,我恍才记起,沧海忘了帷帽。
“你……”秋夫人怔愕着眉目,掀步近来,“你就是风儿的客人?你……天呐,那个孩子一向聪明,怎会给自己埋下这等的祸根?”
“不是。”祸根。
“不是?不是风儿带你来此的?”
“是。”
“你——”秋夫人再将我细细端量良久,陡然间花容一冷,“张管事。”
“……”
“张管事!”
“……是,夫人,奴才在,奴才在。”
“今天你们在此的所有人所看到的,就当你们没有看到。如果事后有半点的风声走出,你们在场的每一个,包括尔等家人,便要自求多福,明白么?”
“奴才明白,奴才谨遵夫人吩咐,奴才等人今儿个是啥没有见到,没有见到天仙下凡……”
“嗯?”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侍霜,将站在这院子里的人登录在册,每人赏银五两。”
“奴婢遵命。”
这位夫人,当真了得。光华虽内敛,艳丽却脱俗,眉目间的丰贵之气,举手间的雍容之风,怕是当今太后也犹不及。这,便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女子风范了罢?
“侍霜,你们在外面待着,本夫人要与这位客人好好畅谈一番。”她抬足进房,回身阖门,出手拉我,径自到了里间,一对美眸再把我从头到脚看过一遍,“你是巫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