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氏前氏首夫人在一次抵卸外族中,被伤及小腹,无法再孕,时膝下只有一女。为使氏首之位得传,前氏首收继了本氏旁支的一失亲孤儿为子,输其云家嫡系之气,养其形,培其神,悉心教养。
前氏首之女云川长到十五岁,在一次午憩时,兄长竟以春术相施,欲逞侵犯。前氏首自是大怒,斥逐义子出门。义子在门外跪悔一月之久,方重新进得云家。但氏首之女对其已生厌恶,劝说父亲无果,在承接天女之位的前夕,离家出走……
前氏首,是娘的父亲,即我的外祖父。
那义子,现任云家氏首,也是我名义的舅舅。
“我那时,只想到外面透透气,并没有想到住那么久,而且会遇上……”她将我拉怀里,将颊贴我颊上,“遇上宝宝的父亲,还有了宝宝。要知道,长到十五岁时,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要嫁给苍茫哥哥的。可是,外面很好玩,很多好吃的,很多好朋友,很多需要治病的人,没人知道我是天女,和我说话时可以又笑又跳,我一天天的住了下去,和好朋友们好开心……”
我凝视着娘此时唇边的笑,好美。
“只是有一天,不知为何来了一些蛊人要拿我,我同他们边打边离开了那个有好朋友的地方,摆脱了他们,却找不到回好朋友家的路,我只得一个人到处走。那时,我已经知道如何不饿到肚子了呢。只要我站在吃食前,对卖它们的人说给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哦……以后,就遇见宝宝的爹爹了,擎宇哥哥他,对川儿很好,很好很好,还有一个天儿……”
看着她美眸里忽然染上忧伤,我抬手,抚去她眉间蹙结,“爹……”不像幼时我曾抱着冯婆婆不止一回地喊“娘”,恁多年来,那个称呼从未从我嘴里出来过,好是艰涩。“他没有骗娘,他只是……”
“我已经知道了。”沧海的娘弯了翦水双眸,挑起桃色唇角,“被关进禁地的不知多少年后,我修成了龟息离魂术,让我的魂魄可以从那个风孔里游走出去,到任何想到的地方。我到了常欢山,那是川儿和擎宇哥哥好快乐好快乐生活过的地方,川儿见到了擎宇哥哥,他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是川儿错了,川儿该听擎宇哥哥的解释……”
娘突然俏皮眨眸,“想不想见见你的爹爹?”
“呃?”
“在这里呢。”她牵起颈上一根细绳,自襟内抽出一个雪色锦包,“他在这里。我那时,就把擎宇哥哥带了回来……”
“天!”我喜极而泣。我从来没有如眼前这时庆幸我们是一个巫人,在凡人世界里阴阳相隔天人永别的绝望,我们还有路径让魂魄相依,生死不离。
“川儿把擎宇哥哥放到川儿的心口,一旦川儿闷了,就会和擎宇哥哥出去玩,好多好多的地方……”小嘴一噘,微微烦恼,“川儿正在修汇血聚精术,但是,在禁地里,有那么多的术力压着,那里面有川儿最讨厌的黑暗,川儿不想碰它们,进展就好慢好慢。现在出来了,川儿会用十年为擎宇哥哥修成实身,因为……”
黛眉下弯,秀睫低垂,晕生两颊,娇羞如少女,“川儿想再为擎宇哥哥生宝宝。宝宝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汇血聚精术?以己之血,以天地之精华,注入魂魄之内,日久天长,渐铸实身的术力?
可是,这只是传说中存在的术力。据禁地石壁上所载,就算是巫神,也未能练成此法。巫神所具备的还阳术,是在一人死后血未冷前使其魂魄来归,沧海也可以。
“宝宝不喜欢娘再生宝宝?”见我不语,娘黑白分明的大眼晴里跃出忐忑,“那娘就不要了,娘只有宝宝一个,不过,娘还是想要你爹爹回来哦……”
“好。”我投进这个馨香怀内,将颊上的泪拭在了娘的衣襟上,“沧海想要爹爹回来,沧海还想要很多弟弟和妹妹。”
“真的?”她欣喜不已,嘬唇在我额上一啾,“娘那个时候,保护不了宝宝,看他们把你抢走,怕他们杀了你,就告诉了他们你出生在月晕之日,身上的血乃巫族百年难求的纯阳血。养至六岁之后,以三成哺口可压制一切邪祟。因娘的话,宝宝吃了好多苦是不是?娘练成离魂术后,看得到,但帮不了宝宝,好急好急。但等娘练成了更厉害的术力时,看到宝宝逃跑了,娘又好高兴好高兴。宝宝怪不怪娘?”
“因为娘的话,我活下来了。”
不管如何艰难,如何困扎,若没有坚持,没有活着,所有的美好必定无缘。以前种种,就当为今日这至美至甜的一刻所付出的代价,在娘的怀里,对那些所经受的,我都可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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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怨无悔,并不代表我可以轻易放过曾伤害娘的每个人。
我携着娘的手,出现在神庙之前。
“苍茫哥哥。”娘浅笑地低唤门前人。
苍氏首似乎等待了多时,一对深眸自娘的脸上滑过,压制了什么,也隐藏了什么,“川儿,苍茫哥哥不能在第一时救你出来,苍茫哥哥失职了。”
“如果没有被关进禁地,川儿就练不成龟息离魂术了,就见不着……”沧海的娘虽然纯真娇憨,却并不是无心无感,她将下面的话咽进嘴里,改道,“川儿知道苍茫哥哥一直在为川儿操忙,川儿魂魄出来时,看得到呢。只是,川儿的话,苍茫哥哥听不到。”
“川儿真的练成了龟息离魂之术?”苍茫大笑,“感谢巫神,感谢上天有眼呐!”
娘在禁地多年,因为闭关静守,修得成龟息离魂术。身子虽遭禁锢,灵魂却享有绝对的自由,也因之,能与死去的爹爹重新相守。我不能说那是因祸得福,但是,上天的每一步安排,的确有用意所在。
“苍氏首,那些人呢?”不必多说,苍氏首自明白沧海所指何人。
“在神殿里。”
我和娘携手出现在分座神坛两侧的众人面前时,所引发的气浪并不教人意外,而云夫人钉来的那两道怨毒眸光,可就让沧海老大的不快了,“云夫人,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么?”
“你这个贱……”
好在,云氏首一把堵住了她家夫人的嘴。
“木琳姐姐。”娘含笑,“川儿的宝宝长大了,你的宝宝也长大了罢?她在哪里?”
木琳姐姐?我目询苍氏首。后者一笑,不无讥讽,“云夫人是川儿的表姐,她也是被云家收养,是和川儿一起长大的。”
呿,沧海将来一定不要收养什么玩意,这养来养去,养了一窝什么东西?
“云川,你私出禁锢,胆大妄为,可知该犯何罪?”大巫师是惟一没有落座之人,挺身立在神坛之前,恁是威严。
“大巫师,废话说千遍还是废话。”管艳与恚兽一并进门,“你明明知道你那些话跟放屁没有不同,还放它作甚?不怕污了神殿的空气?”
“嘻。”我忍得住,在座者也能控制,但沧海直率纯直的娘却凭着感觉行事,嘻唇笑得好不开心,“你说话好有趣。”
“沧海……啊?”管艳眼珠子在娘和我之间转来转去,眼瞪得大,嘴张得也大,“两个沧海?还是,沧海你何时多了一个姐姐?”
“川儿不是宝宝的姐姐,川儿是宝宝的娘。”娘猛地抱住我,在我脸上颊上乱亲一气,“川儿生出宝宝时,就这样亲过宝宝,所以,川儿是娘!”
“娘?您是沧海的娘?那那那……我以后要怎样叫您?伯母?对着一张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的脸,谁也叫不出来罢?”
我笑睨着管艳,她是成心的。她一早就猜出了眼前人是沧海的娘,但她执意扯东扯西,就是为了将那些人气个着着实实。
如她所愿,云氏首夫妇的脸色已堪如神坛的青钢祭器,四长老垂眸佯作镇定,而最精彩的,莫过去大巫师了。一双苍眉狡拧恶恨,一双眼睛阴鸷难掩,额上腮上的肉抽动跳跃……总之,气到极致,呕到极致,就差吐血应景了。
“诸长老,别忘了诸位在巫神前发下的咒言,吾去后,拥吾弟袭大巫师之位!”
什么东西?我甫自一愣,大巫师已自怀内取了一色如墨形如箸之物,插在巫神座前香炉内,右手食中两指抵鼻,念念有语。
他……要取用巫神留在巫界的三成神力?
“管艳姐姐,带我娘离开!”我将娘推进管艳怀内,甩鞭取向大巫师后心。
巫神之力无从揣测,我无法断定此役结果,但我要护住我要护的人,“苍氏首,保护我娘!”
殿内诸人已各从最近出口闪跃而出,但沧海的娘,管艳,还有苍氏首,原地未动。
“妖孽横于世,恶劫降吾界,以身求诸生,神助吾歼之,歼!”
……我不是对手,我绝非这三成神力的对手!当无与伦比的庞大气流迎面涌至时,我明白,我绝对无法和它相抗……就算十个无云大师汇及百个大巫师的力量,也无法比及它的一成……
“恚,将他们带出去!快!”
“宝宝……”
苍氏首一手牵住管艳,一手箝住沧海的娘,飘身退出。
我不能多思其它,调用自身所能借到的所有能量,持鞭坚守原处。
“妖孽恁猖狂,吾界承惊惶,弟子甘化骨,神力灭虚妄,灭!”
灭……的确是毁灭性的力量,从各个方位涌来的巨力,张着兽似的口,撕扯我的肢体,殿内的诸物开始在眼前模糊难辨……秋长风……秋长风,如果有来生,你可愿再遇到我?
“宝宝!”一道雪影自窗穿入,挡在了我的面前,各方巨力骤然消止。
我又急又惧。我以为,是娘将所有顶受了去。沧海要救娘!但仅是一步,就不支扑跌,落进了一个怀里,不是娘,是从门外飞身来的另一人。
“小海,莫逞强,令慈的术力绝对超出你之想象。”
这是……这是……全城相公小猴子?他怎么会在此出现?他……
只是,不能想再多了,我太累太乏,太想睡。昏睡前,听到了世间最柔美的声音:“娘那时不能保护宝宝,现在可以,宝宝睡,睡醒了,坏人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