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生沧海的那个人么?我不问她是不是沧海的母亲。因“母亲”这两个字,对沧海来说,有太多美好的憧憬,我不想亵渎。
在幼时,我每日盯着巫山入口,渴切地盼望那里会走出来一位“母亲”,将沧海收容进怀,如婆婆一般唱着催眠的曲儿,将轻吻落在沧海额头,哄沧海进入甜美的梦境。我亦常望着镜中,在沧海的眉目间想象母亲的模样,柔软的发,漾笑的眸,慈蔼的颊,甘美的唇……
在知悉小臭冰云忘川的存在前,我替幻想中的“母亲”找足了理由。将我一个人留在巫山,她定有着千万种的不得已,她定然也因分离而惆怅凄然,她定然也在每个月缺月圆的夜晚对着巫山不休不止地思念……
就算知道了小臭冰的种种,我仍然按捺不住为她辩驳:母亲定然有着无法对人道出的苦衷,母亲定然饱受痛楚煎熬。也许,因着对儿女不得已的舍弃,她日日吞泪装欢,也许,她无数次在跑向巫山的路上,被族人强硬扯回,也许……
只是妄想。
这个人,甚至连生我都不具资格,她不是,她不能是,也不可以是,她不是!
“你是生沧海的那个人么?”我再问。
“你这个下……”
“沧海。”云氏首领声嗓阻断其妻又一次的叱骂,“你是云氏的人,是我们的女儿,这一点,无可怀疑!”
“哈,长见识了呢。”管艳冷笑,“卖儿鬻女的父母屡见不鲜,我就是被卖掉的那个。但是,我的母亲在卖掉我的那一刻,还抱着我放声哭泣。就算我日后沦入奴籍,为奴为婢,她定然也不可能骂我一声下贱,尤其这‘下贱胚子’是随便能骂的么?胚子要有壳子,若胚子下贱,生出胚子的壳子又能跪到哪儿去?云夫人既是沧海生母,难道您对自己的认定向来以‘下贱’定义?那么,云夫人,请问,您……下贱么?”
这就是传说中的“毒舌”罢?回头,我定然诚心诚意地写个“服”字奉送。这可是不管是沧海还是小海再锻炼个十年八载也修不到的境界呢。看此时云夫人那青白交错额抽唇瑟的神态就可知杀伤力之强之大之无与伦比。
“你这个下贱的奴婢!你是从哪里来的东西,敢在此妄语!你们,将这贱婢拿下!”
云夫人话甫落,即有两道彪影蹿出,虎视眈眈欲取管艳。
我也不拦。若这二位有能恚兽颈上捉人的勇气,我也只好成全。
大巫师似是逮到了机会,“云沧海,你竟蛊惑恚兽护卫外界之人,诸位长老,还不速请长老令将此二妖女降顺!”
我淡哂:“大巫师,您在命令几位长老么?”
“你……”
“真是,云夫人,你也只有这点本事?听您方才那声量,还以为如何了不得呢。原来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不敢有人近身的管艳却对逗弄云夫人上了瘾,乐此不疲。
“贱婢自寻死路!”云夫人五指当空一握,一团炙火燎向管艳面门。后者也不客气,直接隐到恚兽身后。炙火到临,恚兽仰爪一拍,就给打了回去。云氏首兜袖接纳,湮于无形。
“诸位长老,不管如何定谳沧海罪行,也不能任其在神庙前妄为肆意,当前之计,只有先拿下她,再来从长计议。”云氏首提出中肯建议。
四长老低声议论后,俱作首肯。
几十道巫者形影当空蹿来,聪明地不去招惹与恚兽相偎的管艳,只将目标锁定我一人。
“恚,照顾好我的朋友!”我扬鞭迎战。
鞭影穿梭于巫者弯刀阵中,恣意游曳,如鱼得水。那几十把加了巫力的弯刀,稍沾鞭风,即如受磁铁所吸的残铁废片,纷纷自众巫者手中脱出,一迳地依附顺从,哪还有一丝寒芒峥嵘?没有弯刀在手的巫者,更是在厉厉鞭风中溃不成军,摔落坠地,跌撞一气。
“云沧海,你还是不肯束手就擒么?”绿袍长老喝问。
我以手作请,“长老请便。”
“请长老令!”四长老八臂搭握成塔状,不一时,绿、青、蓝、黑四色烟雾冲天而起,又在当空交汇成一体,以塔形向我头顶罩来。
这泰山压顶之势,的确有千钧的重量,尚距着恁远,我头央已隐隐发痛。难怪野心如大巫师,也要受长老会牵制,如斯威力,无法小觑。
我食、中、无名三指紧并,中指指尖指向塔之中心:巫界的山水诸生,听从我的呼唤,从沉梦中苏醒,探出你们有力的手,移去这令人厌恶的压重,移!
轰——
那四色塔雾偏移坠落时,正中一根庙前石柱。巨响后,石柱以齑沫飞扬,四色塔雾零落分散,四块令牌显形在尘埃之中。
四长老当空攫物,将令牌收进袖内,而各人面色,自是不会好看。
“云沧海,你竟然有了可以向万物藉取力量的术力?”绿袍长老瞠目问。
“正如您所见。”
青袍长老攒眉成川,“百年来,已少人修得此果,除了云……”
“云沧海罪大恶极!”大巫师忽然高举法铃,“执迷不悟,只有死路!”
笃笃笃……
这声音……
这是沧海的梦魇,这是经年绕耳不去的魔声,这……
那最无力的岁月,最虚弱的时光,最缺乏生存乐趣的刹那时刻,最绝望最苍白最疲惫最……
“汝生之,即为汝姐。非为汝姐,汝之焉存?”法铃笃笃未止,大巫师咒音过耳。
巫者蛊人源出一家,这取人心智中最黑暗最薄弱处施之以惑,为巫术中的取心决。
那刹那,被人置针抽血,与婆婆堕水的景象一再在眼前幻生交替,而更多的是……秋长风,他一次又一次劈碎那张木椅,一次又一次举起血渍肉掌,一次又一次道: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秋长风形同此椅,如何?
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秋长风形同此椅,如何?
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秋长风形同此椅……
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秋长风……
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
不不不,不要再劈椅,不要再说,不要!
沧海!沧海!沧海!
……婆婆?婆婆!
沧海,你已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你,振作起来!
可是,可是,婆婆……
不要可是,我的沧海最是强不可摧,那些声音只是声音,不再有任何意义!
……不再有任何意义?
是,不再有,无人再敢抽我沧海的血,无人再敢轻贱我的沧海,无人!
无人……无人再敢……无人!
“小海!”冯婆婆的渺音消失,我的臂膀有人真实地扶住,“小海,你怎么了?”
“管艳姐姐……”是她,她发现了我的软弱,将我拖回到了恚兽近前,如果不然,不然……
法铃,那多少个梦中,如索魂的响声,竟是我心中最深层的黑暗,引发出我最大的恐惧。如果上一回大巫师携了法铃,结果……可想而知。
但,它让我晓得了沧海的薄弱,我该谢它。作为回礼,只有毁灭!
我甩去阴霾,飞身甩鞭,“大巫师,你也见识一下神鞭的威力!”
“汝生之,即为汝姐。非为汝姐,汝之焉存?”大巫师持之以恒。
今日沧海非往日沧海!我如是告诉自己,将手中鞭驭入十成术力,卷向那长久作恶于我梦中并犹在笃响不止的法铃。
“大胆云沧海,竟敢妄图毁灭神庙法器!”大巫师甩袖护铃,“诸长老,云氏氏首,还不拦她!”
四长老稳身未动,云氏夫妇齐齐出手。
右掌以神鞭绞住大巫师袖袍,左掌划天掠地,撷出巨气将那夫妇挡身一丈开外。
离!我心中默叱甫毕,“呲嚓”撕裂声大作,大巫师宽大的巫师法袍离体而去。还好,里内尚着了一身和体的短衣,否则,我并不介意让他在诸人面前赤身裸体。
“云沧海——”大巫师那恨不能食我肉吸我血……嗯,他的确吸了不少罢?总之,那羞愤阴狠的暴喝令我心境遽然愉快,法铃引出的黑暗薄弱亦在欣悦中不复存在。
此时刻,法铃再也不足为惧。只是,与其留在大巫师手中助纣为虐,不如毁之。我抖鞭,才又向前一步,忽有人飘然挡在身前。
“沧海,住手罢,你不能再错下去,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目注她一脸悲天悯人的慈悲容相,“这一生,我从来没有如此刻般知道自己要什么,做什么。天女,你天女的地位不会改变,只是,请你让开。”
“沧海,你身为巫族人,冒犯巫族长老与大巫师;你身为云家人,对父母加之云氏氏首出手。你已经错得太多,不能再错!”
“我身为巫族人,被你们不顾意愿地关在巫山,且要以体内的血液供你供全族飨用;我身为云家人,从来没有享受到所谓家的温暖,所谓父母的疼惜,那两个人,只是我第一次谋面的陌路人!”
见她启唇欲语,我终是不耐,“别再用什么天命说项敷衍,你是天女,但只是血肉之躯,无权决定别人的命运和选择!”
“小海说得对,谁也没有权力替别人决定命运和选择。”有人以极不适宜当下情境的笑嗓加入,“就算是天,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