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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此书正在紧张的排印中，我感觉到紧张，不免想起那个 “分娩” 的美妙比喻，做母亲的听到孩子呱呱初啼，便在汹涌的欢喜里，忘了自己十月怀胎的辛苦、临盆挣扎的疼痛。再一想这个说法多半属于文人的夸张，仿佛其作品是金童玉女转世似的，其实在我看来，与自然的造人工程难以同日而语。再说，交了书稿，生产过程还没有完，书没见世，还算不上是呱呱坠地。照这么推论下去，一本书应当有一颗头颅，难道不应当追溯到原始的灵感，那成功受孕的一刻？ 那还有多少精妙绝伦的主意却没写成书的，岂不都胎死腹中？ 再说下去，就越发离谱了。

一本学术著作有一篇后记，是近年来的惯例，好像是学外国的。北美的大学出版社出学术专著少不了一篇 “鸣谢” (Acknowledgement)。如果是与国际 “接轨” 的表征，却保持了地方特色。“鸣谢” 置于书前，一般很短，不超过一两页，不像奥斯卡受奖人的答词，有时间限制，所以还能排列一长串的从师友到家人的名单。“后记” 的形式有点低调，富人情味，有发挥余地。看来 “全球化” 大潮冲走了很多旧物，似乎也会产生新的具有地方形式的东西。

我原来是学古典文学出身，1980年代在复旦受业于赵景深、章培恒两位老师，学现代文学可说是半路出家。1991年申请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东亚系，提交的论文大纲是探讨晚明文学与五四文学之间的关系，其实自己也吃不准，脚跨两条船，一半也是慕李欧梵老师的名。后来果然去了，方明白美国的学科分工也分古代和现代，李先生了解了我的背景之后，觉得重起炉灶有点可惜，就劝我不要改行。但最后他没拗过我，同意做我的论文导师，写的是关于梁启超与晚清 “小说界革命”，后来跟他去了哈佛继续念博士，照佛家的说法是因缘，也是我自找苦吃。

在洛杉矶之前的一段日子里，我已经像断了线的风筝。在风上写一些表现疏离、隐痛的诗，发表在华文报纸上。到洛杉矶之后，由诗坛耆宿纪弦先生介绍，认识了秀陶、陈铭华等一班《新大陆》诗刊同仁，于是常投稿给该杂志。其时学术兴趣也转向现当代，围绕 “革命” 一词在20世纪初的翻译之旅，继续研究梁启超，也延至胡适和五四新文化；另外还写过一本关于大陆居民委员会的小册子。其实洛杉矶加州大学在明清方面的力量不弱，戏曲小说有斯特拉司伯格(Richard Strassberg)教授，思想史有艾尔曼(Benjamin Elman)教授，名闻遐迩，他们的课我都修。艾尔曼的思想史已经是相当福柯式的，在研究中国思想方面正启迪新潮，我也画虎不成地重新诠释李梦阳的诗文 “复古” 运动。但终究投入现代，大约是受了葛兰西的 “有机知识分子” 的感召吧，虽然至今没有做到。

的确，第一次上李老师的课，读到张爱玲的小说。哎呀！ 过去读新文学，我也算得旁门歪道，不论鲁郭茅，巴老曹，什么冯玉奇、蓝白黑也知道些，为什么没见说过张爱玲？ 一见这 “尤物” 般悼金悲红的文字，顿时受了迷惑。后来李先生同苏源熙(Haun Saussy) 教授合开一门 “东亚文学与现代性” 的课，讲鲁迅的《野草》和波特莱尔，又令我着迷，益发抽动 “颓废” 的神经。自年轻时代起，《恶之花》便是我的 “圣经”，和 “波兄” 也有一番甘苦与共的经历。而李老师的讲课是天马行空，连譬类喻，机锋四出，饱含浪漫的情怀、历史的想象、自由的许诺，使我大为倾倒。当时写了一篇《狐狸说诗》的短文，形容道：“你听过欧梵先生讲诗么？ 此番感受，如一杯法国正宗cognac在手，细腻而醇厚，色泽红而透明。” 他见了之后，为我的中文惋惜，或许这是他愿意带我的契机吧。然而到了哈佛之后，那一番读书的甘苦，始不曾料及。回想起来犹如 “老童生” 学吹打，咿呀学语，硬着头皮有点像上海人说的 “恶上” 的样子，一路上跌跌冲冲地走过来，李老师也一路扶持着，始终没失去耐心。

在我走向现代文学研究中，给我不断带来精神动力的是贾植芳老师。1997年谈蓓芳来哈佛作燕京访问学者，带来贾老师送我的《狱里狱外》一书，说他知道我在从事现代文学方面的研究，很觉高兴，对我勉励有加。后来我数次回上海，有幸谒见贾老师，也不断得到他的赠书如《历史的背面》、《贾植芳致胡风书信》、《写给学生》等。每读这些书，就会产生一种深切的沉重感，会思考很多东西，想得很远。不过这一份沉重感不光是属于过去的，也属于将来，尤其在当下越来越觉得生命的不能承受之“轻”已经变得越为脆弱的时候。

另一位是胡志德(Ted Huters)先生。李先生去哈佛访问，请他来代课。他的治学作风沉潜而严谨，与李先生一样，对文本作细密而开放的解读时，注重具体的历史的思想脉络。他对晚清小说情有独钟，现代文学即从晚清讲起。使我们惊异的是他的不 “隔”，就像一个富于正义和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潜入文学史书写的内在机制，认真反思其现代性的 “典律” 生成。在阅读《老残游记》、《孽海花》时突破了鲁迅和阿英以来的批评框架，而在讨论鲁迅的《狂人日记》时，具有对五四的反思和自我诘辩的色彩。在那堂课上，茅盾的短篇小说《创造》也是重点讨论的文本。

在洛杉矶，值得怀念的是认识了不少朋友，至今想来历历在目。那时学现代文学的，大都是来自海峡两岸的中国学生，正所谓莘莘学子，济济一堂。来自北大的孟悦是内中翘楚，从她那里我知道些关于国内王晓明、陈思和提倡 “重写文学史” 的情况。

写茅盾起始于1995年那篇交给李老师的 “现代小说” 课的学期论文，从革命、身体、女性的观点谈茅盾的早期小说。过了两年要写博士论文了，哈佛给了一年的论文奖金，我却大搔中文之痒，一边继续 “革命” 话语的研究，一边探究茅盾的 “时代女性”，结果写了十数万言。其实对于茅公，自《子夜》之后便读得少。这不免我的成见：似乎是新的 “套路” 一旦形成，像许多通俗小说家一样，就回炉生产，少有创新了。但他的早期小说，以前也不那么受重视，似乎也属于一种 “被压抑的现代性”，而我发现其中 “时代女性” 的形象塑造与西欧 “现代主义” 文学血肉相连，更引起我对于多姿多彩的20年代文学文化的兴趣。再一方面读了陈幼石先生的专著，觉得理论很新，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全用上了，固然有不少发明，但对于 “时代女性” 的诠释却要处处落实到历史中的真人真事，反而掩蔽了形式分析的好处。

原来十余万字的稿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增加了一倍还多，则出乎意外。2003年10月，在香港中文大学开会，遇到了罗岗。我在会上宣读论文之后，他提的问题尖锐而到位。我们聊起来，他说他看过我的关于茅盾的文章，觉得不错。得到年轻学者的首肯，我的文章好像也年轻起来了。他提起他们新近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的修订版，收进我的关于茅盾小说与 “乳房” 话语的一篇。那是王晓明、陈子善两兄的一片好意，不久前要我提供文章，其实我写现代文学的本来就没几篇，结果还是寄了两篇过去，他们选了那一篇。

使我感动的是罗岗的热心，听说我有成稿，就鼓励出版。我也以为对文辞稍事修葺，即可付梓，然而大谬不然，一拖再拖。写作是断断续续，除了忙于教学和其他研究之外，就是觉得问题越多，所谓 “牵一发而动全身”，千头万绪，欲理还乱，行将自圆其说，又被抛出方圆之外。作大幅修改和扩充的主要原因是，原来自己的诠释 “视域” 发生裂变。近十年来近现代文学研究领域迅速变动，王德威先生的 “没有晚清，何来五四” 说、范伯群先生的 “鸳蝴” 与 “五四” 之 “双翅齐飞” 说，皆在学界不胫而走。从方法论上说，李欧梵先生的《上海摩登》展示了文学结合文化史研究的可能性；章培恒先生提倡 “古今演变”，涉及民族文学与文化的整体性思考。为这些论述所急剧重画的现代文学的地图上，“现代” 或 “文学” 的边界变得模糊起来，而中心课题是文学史如何书写，产生了或如王晓明所说的 “学科的合法性” 问题。这迫使我们思考文学史书写的历史形成及其社会功能等问题。但我想这些论述的意义将会进一步显示出来，应当是危机与机会并存，即使 “正典” 所赖以生产的机制仍在运作，但研究朝多元化的方向则可断言。

在修改过程中，主题逐渐明确起来，简言之，即如何“重写”像茅盾这样一位“经典”作家？而着重探讨的是 “长篇小说” 形式的历史性，在民国的 “共和” 政治与印刷资本主义的具体脉络中强调革命与都市的双重变奏。对于 “时代女性” 的读解也大幅增删，尤其是重写了章秋柳和梅行素等部分。另外在文献资料方面尽量力能所及地反映近期国内外的研究成果，不仅包括像刘剑梅的《革命加恋爱》及数种关于“左翼”的研究，如在80年代即有学者论及 “时代女性” 与时间概念的文章，现在既已见到，也皆一一加以注明。

这几年去上海次数略多，有机会与陈子善、罗岗、倪文尖、王为松等兄交流，受惠良多，不光他们的文学研究中心提供思想之养分，包括款之以沪上日新月异的佳肴美馔，使我回到上海人的感觉。尤其令人欣慰的是每次去复旦谒见章老师，他一如既往，无咎无悔，思维的青春常在，学术的求索弥坚。近年来提倡文学“古今演变”，溉我以旧学新知，也时时关心我在香港的工作与生活，更使我觉得光景常新，学海无涯。

此书的出版得到复旦大学出版社贺圣遂先生的全力支持。在制作过程中，副总编孙晶和责任编辑邵丹付出诸多辛劳，干练而认真的工作作风令我印象深刻。谨在此向他/她们表示由衷的谢意。

我的两位业师为此书赐序，益觉宝重。

此时此际，更遥想大洋彼岸的王斑、纪一新、石静远、沈志伟、吴湘婉、吴国坤、罗亮等同窗学友，曾在查尔斯河畔和他/她们论及茅盾和现代文学，受益匪浅。尤其是在伦敦大学执教的赵毅衡兄，在2001年初读到我的论稿后，与我数通电邮和书信，并寄来欧洲学者的最新论文资料。我们切磋批评，兴致勃勃，也分不清更迷人的是茅公，还是秦德君、胡兰畦。他也挥毫写了关于《虹》的小说与传记关系的精彩文章，令我感佩。

毅衡兄在那篇短文中说，梅女士在南京路上昂首挺胸，面对租界巡警，“让人想起德拉克罗瓦的名画《自由女神引导人民》那袒露上身高举战旗的女性，而街垒上尚未战死的男人，眼光都集中到那两点而热血沸腾。” 这一意象令人喝彩，心中由是升起贝多芬《英雄交响曲》，对光荣的历史充满景仰之情。他曾建议以 “又一次高潮” 作为书题，语含双关，真是绝妙好题。多少来自他的灵感，后来一度想以 “‘乳房’ 的革命叙事” 为题，梅女士固然是乐观的象征，却时常会想起方太太垂死的眼中所出现的 “肥大乳房的尸身”，在小说里如此触目惊心，象征着被压抑的 “过去” 及其噩梦式的宣泄。因此这摆动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 “两点” 成为一种隐喻，仿佛被赋予本雅明式的 “辩证想象” ，令我联想到一系列成双结对的文化景观——五四与鸳蝴的 “双翅齐飞”、上海与香港的 “双城记”，甚至创伤记忆中的 “世贸” 双峰。这类联想不无“超现实”的荒诞成分，却或许折射出我在这个新千禧世界的疑虑、希望与恐惧。

2007年7月31日于香江清水湾涛卧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