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课的时候,尹凡说是送交给学校墙报的稿子,递给我一个信封。尹凡从来没有主动给学校墙报写过稿,所以我很奇怪。打开信封一看,是他写的一首诗,而且注明了是给我的。这首诗虽然不太长,却充分显示了尹凡的才气,是一首很好的诗,我看了以后,心里有一种冲动的感觉。尹凡写这首诗给我是什么意思呢,是表露心迹吗?可是为什么又写得那么朦胧?我要不要作出回应?尹凡这个人哪,为什么不可以把话说得更明确一点呢?要不我回赠他一首诗?但我的诗写得太差了,真不敢在他面前献丑。不管怎么样,先把他的诗抄在日记上,或许它会成为我生命中的第一片新芽……
×月×日
尹凡,昨天我想尝试给你写首回赠诗,没想到被爸爸发现了。他起初和颜悦色地问我有关你的情况。我以为一直疼我的爸爸是通情达理的爸爸,所以把你的才华、你的个性连同你的家庭情况都告诉了他,没想到爸爸听完后竟然大发雷霆,说决不允许我在学校里面谈恋爱。他把我没写完的东西给撕了,还说如果不听他的话分配的时候他不会管我,甚至还威胁要向学校施加压力。尹凡啊,我不知道你心里真的怎么想。你要知道,一个女孩是怯弱的,但如果有一个明确的希望在那里,我也可以不顾一切!
×月×日
托××同学给尹凡的条子至今没有回音,尹凡看上去还是那样冷漠和高傲。他写的那首诗只是游戏之笔吗,还是不过要表现一下自己的才华?那天面对面走过,我想跟他打个招呼,可他却似乎对我并不在意……妈妈今天请了蓝叔叔的儿子来家里吃饭,我看出了妈妈的意思……
尹凡看到这里,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写诗给吕丽娜后的情况,怎么也想不起收到过吕丽娜写给自己的只言片语。他当时写那首诗,目的是模棱两可的,可以看作是给墙报投稿,也可以当作一种试探。但由于深深的自卑情结,他对试探的结果并没真正抱有希望,见吕丽娜没有回音,那首诗也没在墙报上发出来,他以为吕丽娜因此而生气了,所以直至毕业,再也没有想过和吕丽娜接触。但现在,唉,追寻这些往事已经是徒然了。看了日记,他才发现,过去对吕丽娜的了解太主观了,如今,后悔也好,反省也好,检讨也好,都已经毫无意义了。只是,他还不大理解的是吕丽娜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多年前写的日记拿给自己看,他仔细想一想:吕丽娜不是一个轻浮的人,她其实很传统,用一句恭维的话,她很有古典气质。像她这样的女人,今天这个时代已经不多了。她的这番举措,看来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她的感情生活出现了极大的危机,她已经很难控制和压抑自己的心灵苦痛。上次吴心仁请客吃饭,吕丽娜的表现还那样从容得体,端庄裕如,但今天她单独和自己在一起,却终于暴露出内心的压抑和苦痛。尹凡过去没敢想象,这个外表娴雅姿态雍容的女人,这个具有足够的风韵让人倾慕、让人动心的女人,内心生活竟有着某种深刻的不幸,这真是令人难以相信哪!他侧过身,看看吕丽娜暗影中熟睡的脸,发现吕丽娜的眼睫毛在睡梦中微微颤抖,而小巧的鼻翼也随着呼吸而轻轻地翕动着。她睡得这么沉,一方面当然是喝了酒的原因,而另一方面也说明她心底彻底地放松。毕业后相隔了这么多年,难得她竟然对自己这么信任,尹凡不由涌起一股暖流。他又有些冲动起来:要是一个登徒子,一个好色轻浮的人,决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他会利用女人对他的每一个信任来向女人发起攻击。而我……我虽然不善于利用女人的轻信,可是我却经受不住女人的诱惑。他想起危雅箫,想起“紫峰仙池”里的那个小姐,不知怎的,心里升起对安静地躺在面前的吕丽娜的一股愧疚之意,这是怎么了?在家里对娄虹都没有这种愧疚,对一个并没有丝毫肌肤之亲的吕丽娜却会产生这种感觉,他不免有些奇怪。或许,自己虽然多读了几年书,有着清高的臭脾气,但真正走出书斋,进入到人欲横流的官场和社会,那骨子里的俗气和浊气免不了就会冒出来。想想自己毕竟不是一个精神上的圣徒,如果确实修炼到家了的话,自己又怎么会从学校里跑出来当个什么公务员呢?而吕丽娜,人前人后虽然没有刻意表现出清高或高傲的姿态,但她的身上却时时展现出优裕高雅同时又清纯如水的特征。这样对比,尹凡不得不承认,和吕丽娜比起来,自己其实并不那么纯洁和高贵。在心灵上,他比吕丽娜甚至要低一个层次!这样想着,尹凡心里的欲望渐渐平息下来,他终于体会到,吕丽娜的美,是一种从内到外都称得上完善的美,绝非以往自己所想象的花瓶式的美。他看着吕丽娜,看着她恬静的睡姿,那股冲动变成了怜爱,变成了丝丝缕缕温馨的柔情……
这天晚上,杜南自然也没闲着。七点半《新闻联播》以后,司机王军准时来到杜部长家里,杜南指着放在茶几边上一个漂亮的纸袋,让王军提着放到小车里,自己则将那份有关涂小明的考察材料带在身上。
从组织部的宿舍到王启贤家的小楼并不远,开小车十分钟都不到。下了车,杜南走到院门边按门铃,小阿姨开门见是他,把他让进去,回头对着客厅里叫一声:
阿姨,杜叔叔来了!
危雅琴正在客厅里招呼客人,忙出来一看,见是杜南,用她那仍然很脆亮的嗓音说:
哟,是老杜呀!培训班结束回来了?多少日子没见了,快请进,快请进!
杜南边进门边说,是啊,出去学习学习,开开眼界嘛。
听说你元旦也没休息,下基层考察去了?
是啊,到阳谷县。危局长,阳谷的同志们都夸你哪,说你为阳谷办了不少实事。这次又亲自外出搞招商引资,大家都说危局长替他们作了榜样啊。
听杜南这样说,危雅琴乐得嘴都合不拢。跟着王启贤这么多年,夫贵妻荣,随着王启贤官位的步步提升,她也从过去一个普通的幼儿园教师进了机关,并逐步由办事员而副科长,又由副科长而科长,一直当到现在的副局长,不管在哪个层次哪个岗位,别人都对她竭尽恭维奉承之能事,她也就总以为自己的工作能力和水平在河阳市的同级干部里是出类拔萃的。但她嘴上还是要谦虚:怎么办呢,我总不能给我们家老王脸上抹黑吧?等杜南进了客厅,她将已经在客厅里的一帮来客介绍给杜南:
这是市招商局的李局长,这位是星汇集团黄老板的夫人乔艳艳,这位是田园房地产公司的许芳总经理。她又把杜南介绍给几位客人:这是市委组织部的杜南副部长!
招商局的李局长杜南认识,但乔艳艳和许芳杜南以前没见过,他只是听说过这两个公司的名称,在电视里看过它们的广告。危雅琴介绍完后,他对着两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士矜持地点点头,乔艳艳却娇滴滴地开口道:
哟,组织部的部长啊,这么大的领导,真是难得一见的,什么时候也去我们公司考察考察嘛。说着,将一只涂满指甲油的纤细的手伸向杜南,杜南只好握住她的手:幸会,幸会!那边许芳则递上一张名片:久闻杜部长的大名,以后请多关照。
杜南最后一个和李局长握手,并开玩笑道,你们是危局长的座上宾,又是我们河阳市的女强人,我在做生意上是外行,想关照你们也是有心无计,没这个能力呀!他这番话说得乔艳艳一阵“咯咯”乱笑。
危雅琴说,今天过新年,她们几个约了到我这里玩会儿牌,也是休闲嘛。她把头朝楼上一抬:老王在书房呢,小沈刚才来,跟他汇报一个情况,你直接上去吧。说完,她提高了声音,老王,老王,老杜来了。
杜南朝几位女士摆摆手,径直上楼,走进王启贤的书房。
书房的面积很大,两面靠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柜子,左面放的是书,右面是装饰柜,里面摆的是一些十分精致的工艺品和古董。两面柜子的中间地带仍很宽敞,靠书柜的那边斜着放一张书桌,王启贤正坐在书桌后的皮转椅上,跷着一条二郎腿,一边抽着烟,对正襟危坐在墙边的沙发上的小沈说:
好,这些情况我知道了。小沈啊,你将来迟早要走上政坛,多长几个心眼有好处。
杜南叫了一声:王书记!
见杜南进来,小沈从沙发上起身打招呼:杜部长,您来了。他个头很高,站在杜南身边,杜南感到有一种压力似的,忙说:
你坐吧坐吧!
小沈则说,我已经向王书记汇报完了。又对着王启贤:王书记还有什么指示吗?见王启贤摇头,他谦恭地说,那我走了。
杜南对王启贤说:
这小伙子还不错,人谨慎,又有心眼,嘴巴也紧。
选秘书,当然要选守规矩,能跟自己贴心的咯。王启贤点点头:听说你今天早上才从阳谷县回来,涂小明这个人,你看怎么样?
杜南递上有关涂小明的考察报告,一边说,这个同志,县委几位领导对他的看法都比较一致,认为他还是一个敢想敢干,敢于创新的干部。我到他的阳谷镇看了一下,那个商业一条街建得确实不错,别说在贫困山区,就是河阳市一些经济条件较好的县城也没有它那个样子。至于那些告状的内容,黄民生同志说那都过去多少年了,责任并不一定就该涂小明来负,当时还有乡长和书记呢。何况,当时的县委常委会研究过煤矿死人的事,虽说意见有分歧,没有作出什么决定,但这事显然与涂小明不再有关了。
王启贤对杜南的汇报有些似听非听的样子,杜南知道这是王书记的一个习惯,他并非不关心这件事,而只是认为这不过是一道程序,事情不可能会出乎预料的。等杜南说完了,他开口道:
你们的考察情况老潘还不知道吧?明天上了班跟他汇报一下。该走的程序都走到,完了尽快按照市委常委会的决议发任命通知。说完,他把烟屁股掐灭:这个老潘,也算高级干部了,政治上却不大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