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民生收起电话，发现杜南皱了皱眉头，知道他不愿意在这里停留，便解释说，这老彭啊，和我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十年前，我在两县交界、也是两省交界的山坳乡当党委书记，他在岭背乡当党委书记，我们是田相连，山相靠，林相挨。我到山坳之前，两个乡之间经常闹山林纠纷，我们这边的老百姓强蛮一点，一闹纠纷就跑到他们乡政府去，有一次还动手打了人家，老彭当时就挨了几下打。他想和我们这边谈判解决纠纷问题，那时这边的乡领导以为自己的人厉害，而且说实在的，那时候山坳比岭背多少还富裕一点，所以就不把人家当回事，根本不想解决问题。为了这事，老彭是两头受气。他亲自跑到山坳来，可这边的态度很傲的，给他冷眼看；回去了岭背的老百姓又骂他，说他白当了这个书记，一点不能为老百姓办事情。而当时他那个乡的乡长又乘机偷偷在背后搞他的鬼，说他缺乏工作能力和方法，向上面告他的黑状，要把他弄走。就在两边群众矛盾越来越激烈、他自己也感到焦头烂额的时候，我调到了山坳。我主动找他们乡里谈判，并想办法约束自己的人，这样把多年的矛盾和纠纷给平息下去了，那个乡长黑状没告成，自己倒被调走了。对此，他心里十分感激，一下就把我当贴心的朋友对待。这时，小车在平稳的水泥路上不知压到什么，竟然颠了一下。黄民生对司机说，小刘，车开稳一点！又给前面的勒局长打个电话，告诉他到了岔路口停一下，然后继续对杜南说：
那时我们这边森林保护比他们好，他们山上的树木差不多被砍光了。上面要检查植树造林，我就划了一大块山林“借”给他，专门对付上面的检查用，因此他还获得了“造林书记”的称号，报纸上登载他手拿锄头上山植树的照片，其实就是在我们那块山林上拍的，照片上做背景的老百姓也是我们山坳乡的人。他头上有了一道光环，以后提拔起来也就很顺利了。
听到这里，杜南不由想起自己当年种油菜的事，便暗自嗟叹，这世上的巧合可真的不少。黄民生见杜南脸色渐渐平缓，便接着说下去：这几年里，他们找到了一些新的发展门路，比如开发这个温泉山庄什么的，无论是政府还是老百姓，比起我们来都富多了，可他还是拿我当老兄看待。没有我帮他解决了两乡，也是两县、两省之间多年的矛盾纠纷，他整日里焦头烂额，恐怕连乡里的位置都坐不稳，更不用说提拔了。不过说实在的，他抓经济、搞工作还是有一套。这个温泉山庄的投资，就是他七弄八弄弄来的。山庄开张，他请省里的领导和贵宾一起剪彩，还把我也当贵宾请去了呢！不瞒你说杜部长，他甚至打过主意，想要我过去和他配合，两人一起干，并说宁愿他来配合我都行。我说这是不现实的，而且这里面还有个组织原则问题。说过两次，见我不肯，他也就罢了。
黄民生一气说了这么多，把他和老彭的关系缘由讲得清清楚楚。杜南听明白他们是这层关系，这才放下心来。他说：
他说要和你搭档，这多半是客气话吧？
这我知道！他能对我说这样的客气话，也足以见出他把我那时对他的帮助看得是很重的。
说着说着，很快，岔路口到了。众人在车里已经看得见路口上停着两辆车，一辆警车，一辆轿车。无疑，是彭家山在那儿等了。
果然，这边的车开近了，便看见对方停着的小车车号是001，彭家山已经从车里出来，站在路边笑容可掬地看着这边呢。等车停稳了，黄民生和杜南都从车里出来，彭家山上前要和黄民生握手，黄民生退后一步，把杜南让到前面：
这是我们市里的领导，杜部长。
你好，幸会幸会！彭家山和杜南握手时态度极是诚恳恭敬，就像和自己的上级握手一样，不掺一点虚情假意，这又使杜南心里感到了几分安定。不仅如此，彭家山和勒局长、尹凡两人握手态度也十分热情友好，因此，一见面，气氛就显得很随和与融洽。
不能再住上一晚走？彭家山问黄民生。黄民生摇摇头：不行不行，杜部长十分忙，连元旦都不休息，下到我们县里搞工作。昨晚到这边来，还是我先斩后奏，已经是挨了批评了。彭家山便用尊敬的目光看着杜南：你们有这么敬业的领导，将来发展也是很快的！
杜南在一边没再说话，但听他们这几句话，心里倒是很受用。
从岔路口到县城，比到阳谷镇更近一点，只要半个小时就到了。彭家山没把他们带到县委宾馆，而是带到一家新开张的“阿波罗”海鲜城，那里面的装修比起阳谷宾馆更是高了两三个档次还不止。黄民生进去后，看着里面的布局、灯光、材料等等，内行地问道，你这里可是不一般哪，显示了地方上的经济实力！这么一座楼，连建带装修不会少于两千万吧？
你猜得差不离，总共花了两千五百万！
杜南问，是政府投资的吗？
县里面花一千多万盖了个外壳，然后包给个人经营。现在全靠政府投资不行啊。
一千多万也不少了。我们县里一直想重新盖个宾馆，可是要筹这么多钱却难办，黄民生说。
找对了发展项目，钱就好办了。彭家山说，我们盖这栋楼，也就是紫峰温泉那边一年上交的费用罢了。
听他这一说，连杜南和黄民生的司机都“啧啧”不已。
县委办公室主任是早已在海鲜城这儿等着的。他和迎宾小姐一起，带着众人上二楼，尹凡注意到，二楼一间间包厢起的名字都颇是不凡，叫什么“凌云阁”、“麒麟阁”之类，只是与“阿波罗”海鲜城的名称却大不相称，也许是为了显示气派，特意要弄成这种“中西合璧”的味道也未可知。
办公室主任把大家带到一间叫做“紫光阁”的特大型豪华包厢里，那里面镶镜面的水晶吊灯华光四放，可容十八个人进餐的仿古红木雕花大圆桌和与之配套的椅子、茶几看上去均货真价实，绝非赝品，给人以古朴、厚重的心理感觉。宽敞得足可跳舞的内厅里，特意树着四根装饰用的带古希腊风格的圆形立柱；靠墙的一端有一个装饰精致的酒吧，酒吧旁放着一圈意大利真皮沙发。隔着落地式玻璃门，外面是一个很长的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俯瞰县城新修的时代广场和广场上川流不息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群，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检阅一样。不用说，尹凡是第一次到这样的环境里来用餐，就是杜南也感觉到，这里的气派比起南方宾馆来也几乎不逊色。
这时，一个高颧骨、蒜头鼻，个头瘦小、皮肤黝黑，说一口“珠江牌普通话”的人带着两个人匆匆进来，他旁边的人谁也不看，迈着小碎步，径直朝彭家山走去，一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了，对不起了，彭书记！我昨晚的飞机到省城，今天刚从省城赶回来，听说你到了，马上来看你。
彭家山略略欠身，和他握了握手：来，杨老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邻省河阳市的杜部长，这位是我多年的朋友，阳谷县的黄书记，还有这位勒局长、尹科长，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县里没什么好条件的地方，所以我把他们带到你这儿来。今天是元旦，中午这顿饭，你可要替我安排好哦！
那当然，那当然！彭书记的朋友，就是我老杨的朋友，我自然要尽最大的努力。杨老板这才和大家一一握手。然后，又吩咐跟来的人：赶快上水果来！脑筋反应要快的啦！彭书记这么贵重的客人，你们要伺候好的啦！
等杨老板走了，彭家山说，他就是这“阿波罗海鲜城”的老板，在我们这里总共投资了好几千万，除了这座海鲜城，另外还开了一家超市。
这老杨其貌不扬，在你这里就投资了这么大的项目，想起来恐怕要身家过亿了呢。你的招商引资比起我们那边可强多了！黄民生说道，口气里隐约带着对彭家山的羡慕。尹凡心里也在暗自嗟叹：看杨老板的样子，并没有多少文化，见了彭家山甚至还呈现一副媚态，竟然就成了大资本家，让人真是感慨万千。彭家山却说：
投资虽然是这么多，可里面有多少是贷来的款也说不清。现在耍空手道的人也不少——不过，只要他投了钱进来，就算对当地作了贡献，我们也不好调查他的钱是不是自己的。
服务员开始上菜了，黄民生招呼众人入席。按说，主人应坐首席，但由于杜南是黄民生的“领导”，彭家山便硬要杜南坐了首席，说：民生的领导自然是我老彭的领导，领导到哪里都是东家，这是规矩！黄民生也帮着说。杜南只好听他们的，在首席坐下。然后，黄民生、尹凡、勒局长和王军以及黄民生的司机坐一侧，彭家山和自己的县委办公室主任等坐另一侧，十一二个人，在这张大圆桌前还显得挺宽松。
这时，杨老板再次进来，亲自指挥斟酒和上菜。白酒是酒鬼和五粮液，红酒是进口干红，再就是青岛啤酒和饮料。等大家都斟好了酒，杨老板举起一杯酒，向大家敬酒：
今天过阳历年，各位领导来赏光，本人非常高兴。彭书记的朋友就是我老杨的朋友，我在这里借彭书记一方宝地发财，欢迎大家以后多来捧场。各位领导以后有用得着我老杨的地方，只管吩咐啦。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抱拳：失陪，失陪，我其他方面还要照应。看见彭家山笑着朝他挥手，知道自己可以走了，便再向服务员叮嘱两句，然后离去。
看着杨老板的背影，彭家山笑着说道，别看老杨模样不咋的，面上又这样恭敬，他心里面可鬼着呢！他走了最好，咱们边吃边聊——老黄，你可得替我当半个东啊。杜部长第一次到我这个地方来，连顿饭都没吃好的话，我过意不去，你也有责任啊！
彭家山的县委办主任在喝酒上端的是把好手，他敬酒的时候，为了让书记的客人能够多喝一点，不惜以两杯换一杯。不喝白酒的，他也照敬不误。一轮下来，就喝了七八上十杯。酒桌上就是这样，酒杯一端，气氛就活跃了，除了官场上忌讳的话题，什么都会端到桌面上来，而最容易助兴的话则是各种各样的段子，包括黄色段子。尹凡起初对这样的场合十分不习惯，他没想到，看起来个个衣冠楚楚的机关干部甚至领导干部，一上了酒桌，竟会这样忘形（他不愿用无聊这样的字眼）。以后多经历几回，渐渐悟出了这里面的道理。他觉得，“宣泄”这个词，很适宜传达机关干部们热衷于“段子文化”的潜在心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