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是一夜的小雨,今日早起就看到,院内的海棠已是开了一树,红影婆娑。
也正是因为这一树的海棠,现在屋子里的这位海老板,艺名才起了叫海棠红,因为当初她娘把她到推到这位秦班主的面前时,秦班主也正坐在院里看,看这树花开的海棠。
那时的海老板刚刚满六岁,细小的身量,腰和屁股就现出曲线来了,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几分风流的姿态来,秦班主又端详了一下小姑娘的脸,小小的尖细脸,一双眼睛斜上吊着,这种丹凤眼倒正适合唱戏的面相。
于是给了那中年女人六块大洋,签下了一张卖身契约,海棠红从此就没了以前的名和姓,秦班主告诉她。
“以后你就叫海棠红了,知道吗?”
那时的海棠红看着娘把她推到这中年男人身前转身就走了,心里还在慌张,口里直喊着,娘,娘……
根本没有其他的心思听的到别人在说话。
直到被秦班主拉着细瘦的胳膊直拽到祠堂门里让她跪在那蒲团上,才懵头转向止住了哭叫,脑子里哭的缺氧,还嗡嗡的做疼,秦班主告诉她,给祖师爷磕头。
她就磕头。
然后她就算入了梨园行的门。
头一天,她便挨了打,藤条打在小腿上,只一下,便疼的全身都颤栗了,她吃了疼,便嘤嘤的哭了起来,却是越哭越打,直打到她哭都不敢哭声来,才算住了手。
打她就是因为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孟彩娘,于是师傅便打一藤条抽在了腿上,再问叫什么?
她小声的嘟囔出,孟……
就又是一下子。
海棠红知道这是错了,就不敢再说只是哭了起来,班主也打累了,才告诫她:“再告诉你一次,你叫海棠红,如果再有一次说错了,就不但是打了,饭也不用吃了。”
那时海棠红还不知道不用吃饭会有多疼苦,以后的日子才渐渐知道,唱戏的,每天只是早晨一点粥,中午一点清汤,一小块干粮,酱菜都是只给一点点。
他们要保护噪子,要维持身材。
那时海棠红就特别羡慕那些唱武生和花脸的,他们从来都不用控制着吃饭,而她从入了园子,就没有一天吃饱过,时不时还因为犯了错,这点东西都不给吃了,一饿就是一天,功还得照样练,活还要一样不少的干。
海棠红现在一回想起小的时候,自己都纳闷,那些年自己怎么就能活下来,挨着打,挨着骂,吃不饱,穿不暖,早晨五更天便起来吊噪子练功,晚上要在园子里伺候着角儿,端茶倒水,收拾东西。每天忙完了都是后半夜了,倒下头就睡,就觉得刚睡着,鸡就叫了。
然后就是这样的又是一天。
一直到十四岁了,海棠红第一次登了台,贵妃醉酒,一下子博了一个满堂彩。海棠红就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海棠红了,而是玉竹班的新角儿,海老板了。
海棠红站在窗前,长叹了一声,时间真的是快呀,一转眼十年就过去了,如今她也是角儿了,也有着小丫头伺候着了,台前幕后的也让人尊一声老板了。
想到这她又不由的笑了出来,这时清晨的阳光正透过窗纸迷蒙的照了进来,映她那样羊脂玉一样白细的脸上,笑容就更显的妩媚了。
“我也算熬出来了呀。”
海棠红不禁的自语道。
“海棠姐姐,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这么感叹。”随着尖细婉转的声音,一个妖娆如狐媚的女人已经走进来了。
“玉兰妹妹。”海棠红转身笑道,她是极不喜欢这位芩玉兰的,芩玉兰跟她一样都是唱花旦的,一班子里,虽然她年纪比自己小,但是来的却比自己还要早两年,据说是原来角儿玉玲珑的私生女,在外面养了两年,她噪子倒了,唱不了,也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供养孩子,只能带回到戏园子里来了,苦苦哀求班主把孩子留下的,一般那么小的孩子戏班子里是不要的,什么都干不了,丁算是白养了一张嘴,但是架不住玉玲珑的哀求,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必竟跟了玉竹班十几年了,班主没办法就收留了芩玉兰。
但是她的天份就是不如海棠红,虽然身段也好,噪子也不错,但是就是不是上乘的,学戏这东西,天资很重要,天生你不是这块料,就是你练一辈子,也不会大红大紫。
所以,芩玉兰一直都是被海棠红压着的,同行是冤家,到那都是这样,再加上芩玉兰还是一个心眼鬼多的那么个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做的极其娴熟,表面上跟谁都好,背底里,就是她,挑这个拨弄那个,弄的园子里是非纷纷。
所以海棠红极不愿意搭理她,但是人都进来了,也得赶紧让座。
“水仙,去倒茶。”
水仙应声出去了。
“姐姐这的水仙就是比我那个芍药懂事,从来都这么乖巧,不多言不语的。”芩玉兰扭着她那水蛇一样曲线灵动的腰坐到了那把乌木的圈椅里面。
一只胳膊撑在椅子扶手上,露出了一截白白嫩嫩的手臂来,纤纤细指上的帕子还轻轻的荡着,浓郁的香味就蔓延开来。
“哪里的话,她就是一个闷葫芦嘴子,一天也听到一句话,倒不如你那的芍药呢,机灵通透。”海棠红早上穿的是一件浅绿的半截夹袄,新做的款,下角绣的荷花,配的深灰的裙子也是衬的荷塘月色图案,看起来就清新雅致的很,芩玉兰就看着她这新衣服,又把刚才的话题都忘了。
只是打量着这袄子,心思里就起了几分羡慕。
“姐姐这料子是新买的?”
“嗯。”海棠红微笑的应了一声,看出了她那见不得自己比她穿的好的心思,只是不愿意理她。
“按说这上个月的份子钱,可不多呀。”芩玉兰想着最近在捧着海棠红的那个祁家少爷,猜测着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了什么龌龊,要不哪里来的钱,一看这就是上等的苏绣,得用上半个月的月钱。
芩玉兰那口气上的阴阳怪气,听了就让海棠红心里一阵反感,只是她知道这样的小人得罪不得,只好不冷不热的笑了一下说道:“可不是,按说这几个月园子里的座可都不大好,份子钱必然是不会多的,我也是拿了些旧时的积蓄才给我和水仙置办点新行头,要不然这换季时节,倒真是没什么穿的。不过,我看妹妹这袄子也挺不错的,我当时也想做一件跟你这式的来着,就是那家这水粉的料子比这老绿的贵上一些,想了想钱呀,就心疼,没买。”
几句话,说的芩玉兰心里顿时高兴了,她就喜欢别人说着她的东西好,比别人的都好。
“可不是,这块料子是我上个月买的,和锦坊家的上品,当时也就是这么一块,亏的我去的早呢。”
说着咯咯的用帕子掩着嘴笑了起来,那双狐媚般的眼睛迷成了一个弯。
“我就说嘛,再没见这么好看的料子。”海棠红也随口附和一声。
“姐姐,你看,这是秦记家的手艺,这做工不错吧。”芩玉兰说着把手伸过了桌子递到了海棠红的面前,扯着那袖口让海棠红那掐着的线的边,手工的确是好,做的细密的针脚,掐花的走线,让那滚边看起来又圆又平整。
“可不是,真是一分钱一分货。”海棠红绝口赞扬着。
芩玉兰脸上得意的笑容就更开了。
门帘一挑,水仙端着茶进来了,小姑娘低着头,走路极小心的,稳步把茶盘端了过来。又默不做声的给两个人把茶放到了桌边,放好,又低着头,转身走了出去。
“真是呀,一句话都没有。”芩玉兰又咯咯的掩着嘴笑了起来。
两个人喝了会儿子茶哪面芩玉兰的小丫头芍药就过来叫了,早饭好了,芩玉兰就笑微微走了。
她已经走到了院子里了,水仙才从外屋又走了进来,皱着眉头问道:“老板,一大早,她来干什么?”
“哼,还真不知道,算了,不要管她,准备早饭吧。”海棠红不屑的回道,芩玉兰今儿一来,她就知道是干什么来了,连到问起衣服料子的事,还不是就是绕着围的想知道自己跟那个祁家少爷的事,昨儿下了戏,倒是又收到了他的一大篮的花,还有贴子,想邀她一起去吃个饭。
海棠红看着就笑了,跟他吃饭?!还是算了吧,这位花花公子,自己可招惹不起。再说如果跟他去吃了饭,那易生哥又得生气,最近收了他的花,他那脸上都不高兴呢着。
想到易生哥,海棠红的脸上都泛起了笑意,连带双颊都红晕了起来,虽说也是从小一起长到大,但是,有些心思,不知什么时候,说变就变了。
“老板,用早饭吧。”
水仙已经把早饭端了过来,白粥,一小碟的笋,清拌的芥蓝,吃了十年的白粥,海棠红已经习惯了,现在反倒什么油荤太大的东西,都吃不了,闻到都会吐。
漱了口,又整了整衣裳,理好了头发,海棠红才来到练功场,武生们已经在左侧的场子练上了,槐树下易生哥也正在练着唱,他是唱小生的,也是上海最俊俏的小生,举止风流,行动潇洒,今儿只穿了米白色长袍他的,站在清风里更显清隽。
看着就让人的心,怦怦的乱跳,这种心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海棠红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们俩个是同一年进的戏班子,那时候,她胆子小,总是受欺负,要是没有易生哥帮着她,不知道还要多挨多少打,他还总是偷偷的偷出吃的东西送给她,那时候真的饿呀,饿的连路边长的野花,都塞进嘴里吃了它。
那时候她还以为花是甜的呢,因为听说蜂蜜是甜的,而蜜蜂又是采了花才酿出的蜜,那花一定就是甜,后来吃了虽然不甜,但是也算是口吃的,所以她经常的吃的满嘴都是黄黄的花粉,让那时候大一点的哥哥姐姐们笑话。
只有易生哥从来不笑自己,他疼自己,对自己最好了。
今晚上唱《人面桃花》,这会易生哥也正唱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那面梧桐树下,班主正坐在树下喝着茶,看着大家练功,这些年她都看惯了,那个梧桐树下的班主,梨花木的椅子,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就象是一幅会变幻四季的画。
海棠红也走了过去,站在易生的旁边,易生这段还没唱完,只是冲他笑了一下,接着板胡的伴奏唱了下去。
微风一过,槐花随风而落,白色的小花正落在海棠红乌黑的秀发上,易生就向前走了一步,将那花轻轻的从海棠红的头发上拿了下来。
两个人相视一笑,眉眼间尽是柔情,后面拉琴的琴师就一切了然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