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把阿娘从后山给我背下来了,我又往功德箱里捐了五百块,那个年轻一点的尼姑便被老尼姑逼着给阿娘洗头。
半个多小时后,阿娘的头发总算洗干净了。换了一桶水,我朝那个掩鼻一直想吐的尼姑挥了挥手,她逃也似的跑了,我和黑妞给她把身体洗干净了。
傍晚六点多时,阿娘换上了新的衣服。我和黑妞扶着她进了庵里的厨房,两个尼姑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餐桌前,阿娘只是坐了一会就直喘粗气,黑妞急得又哭起来。我一咬牙打横将她抱起来,曾经那么圆润的人,如今抱在手里轻飘飘的跟一截枯木似的。
我抱着阿娘从厨房的中门进了偏殿,穿过正殿,一口气抱到了那两个尼姑住着的屋子里。进了门后,我轻轻的将她放到了床上。
阿娘躺在那里,除那双眼睛还会转动,她几乎是了无生气的。黑妞挤到我前面,抓着阿娘的手小心翼翼的捧在胸前。
“妈妈,影姐姐回来了,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我看着阿娘,她却不看我,自山上她对我喊完滚后,她的视线就没再落到我身上过。
“那是我的床……”身后,那个年轻一点的尼姑瞪着眼睛,我凌厉的扫了她一眼,她把后半截话吞回去了。
“黑妞,你在这里陪着阿娘,影姐姐出去一下。”我起了身。
“影姐姐。”黑妞慌忙腾出手抓我。
“我去想办法弄车来,我们一起送阿娘去医院。”我知道她怕我一去不回。
“真的吗?”她看着我又看着床上的阿娘。
“黑妞,你看我行李箱还在那里呢。”我指着墙根下的行李箱对她说,黑妞这才松开了我的手。
我到村子里跑了一圈,那些当年的村民都不认得我了。听说我要送心语师父去医院,也只当是我是来烧香的信徒发了善心,要救治她。
“姑娘啊,你别瞎折腾了,那疯姑子的病是好不了。上两个月有医生下乡,给她检查过了,说是什么肾衰竭。又说脑袋里有什么神经压迫,送去医院也就是花钱的事,治好是难了。”
“那心语师父本来就有疯病,她那个大女儿跑掉后,就疯得更厉害了。我早先以为她只能拖个两年,她命也硬,这一拖就是七八年,吃斋的人,菩萨会保佑。”
“她真是命苦……”
“眼睛也不大好了,清醒的时候天天哭,她那个大女儿也是狠心,走了就真的不回来了。她拖着这一身病,估计也等不了两年了。”
村民七嘴八舌和我说阿娘的事情,还说新来的两个尼姑一开始是想赡养她的,但她脾气太固怪,不犯病得天天跟她们吵架。把她们惹急了,才把她赶到后山的。
我没借到车,但要到了镇上出租车的号码。回到庵里,我打电话联系了车子。等出租车来的过程中,我和黑妞都默默的坐在床头看着阿娘。
洗刷完后,黑妞给她喂了一些稀饭,她吃了大半碗。
将近半个小时,庵堂下面才传来了喇叭声。我背着阿娘,黑妞拖着我的行李箱。在那两个尼姑欢喜的目光中,我们离开了庵堂。
我把阿娘送到了县医院,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办了入院手续。阿娘确实得的是肾衰竭,非但如此,她脑中还长着一个肿瘤。
医生很委婉的建议我转院,到医疗条件更好的地方。
但阿娘目前太虚弱,我想着还是她先在县医院住一周左右再考虑转院的事情,医生只好同意了。
阿娘入院后第二天早上,她还在睡觉,黑妞坐在床头津津有味的吃着早餐。
我抓着手机站在窗前发呆,转院这事,我想了一个上午了,还是没想好将她往哪里转。回N市是可以,白新安肯定会鞍前马后,但除了白新安,白家其他人怕也不会消停。
我想给白新安打个电话,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我的阿娘。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我鬼使神差般拔下了韦清元的号码。
“什么事?”韦清元的声音传来,那生疏的语气就像我们从来不认识。
“你能帮我联系一家医院吗?我不想回N市。”我走到病房外。
“什么病?需要哪方面的专家?年纪多大?”他连问了三个问题。
“五十多岁,肾衰竭,脑部有肿瘤。”我低声道。
“行,联系好了给你电话。”他挂断了电话。
回到病房后,阿娘已经醒了,正眯着眼睛看着黑妞。她不愿意搭理我,我也不太想跟她说话。
“黑妞。”我喊了一声,然后又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粥,示意她拿去给阿娘吃。黑妞赶紧放下了手里的包子,装起了床头柜上的粥。
“影儿。”阿娘微微抬了一下手。
我站在原地没动,但我看着她。
“你回来做什么?”她转动头,将视线转到我身上。
多年后的今天,她已经打不动我了,可是我看到她还是止不住的会害怕。她病入膏肓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又不想让她死。
轻轻的笑了一下,我近前了一步略略倾身看着她:“回来带陆只悦走。”
她干瘪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你带她去哪里?”
“我结婚了你知道吗?我嫁了一个很钱的男人,我带陆只悦去过好日子,去上学,去重新开始她的人生路。”我冷笑起来,“心语师父,你同意吗?”
阿娘呆呆的看着我,然后又转过了头。
“影姐姐,带妈妈一起去,好不好?”黑妞走到我身边,仰着头看我。
“悦儿,不准跟她讲话。”阿娘怒喊了一声。
我转身就往病房走,八年过去了,她还是这死脾气。难怪她要出家为尼,难怪会被人赶到后山去,难怪跟我一样,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影姐姐,影姐姐。”我走到走廊的转角处时,黑妞追出来了。
“回去陪着你妈妈。”我有些不耐烦。
“你不要走。”她拦住我的去路,“妈妈一直很想你,真的,她不犯病的时候,跟我说过好多次。”
“回去啊。”我推了一下她,从她身边往楼下走。
“影姐姐。”她追下来,拽住了我的手。
“我只是去楼下走走,你回去看着妈妈。”我抽出了手,心里憋着一股气感觉整个人都要爆炸。
“万一我找不到你了呢?”她固执的挡在我前面,眼泪簌簌的往下流,“我不放你走。”
“你不会给我打电话吗?”我脱口而出,然后又想起来,她没有手机。
“走吧,影姐姐带你去买个手机。”我反拖过她的手往楼下走去。
下午,韦清元给我回了电话,说医院已经联系好了。我想了想,决定第二天一早转院。
“你在哪里?”韦清元问我。
我将医院的地址告诉了他。
“知道了。”
我跟黑妞说了要带阿娘去B市治病,黑妞问我B市在哪里?我其实也没去过,但在我看来,城市和城市其实都差不多。
黑妞出神的听着我讲外面那个她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接触过的世界。我告诉她,等到去了B市,我会把她送到学校去读书,到时候她就会认识很多很多的朋友。
阿娘躺在病床上安静的听着我们说话,我和黑妞一直聊到晚上十一点多,直到她困得受不了了才躺到了陪护床上。
我靠着陪护床,一个晚上在半梦半醒中度过的。几次醒来看阿娘,她都睡得很沉。
阿娘走了,带着陆只悦走了,我只是下楼买了个早餐,顺便在街边的服装店里给阿娘和陆只悦买了几套衣服,又买了鞋子还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
前后大概两个小时的时间,她们就走了。
空荡荡的病床上,放着一张医院里的便签,阿娘说:我们就这样别过吧,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便笺从手上飘落,我扔了东西跟疯子一样追下了楼。我一直追了四五条街,哪里还有阿娘和黑妞的身影。
那部被我充了五百块话费的手机,怎么拔都提示已关机。我回了医院,逼着医生调了监控,监控里也只能看到病歪歪的阿娘牵着黑妞出了医院大门,再没有别的线索了。
这座城市并不大,可我找不到她们。
我追回了小镇的庵里,明知道她们不会回那里,可是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两个尼姑对我的追问,一再表示如果心语师父会回去,会给我打电话。
从庵里出来时,已经是午后的光景了,我跑得两条腿一直颤抖。就着那高高的台阶坐下,我握着手机,指望着黑妞能偷偷的给我打个电话。
我不知道自己呆呆的坐了多久,直到手机响起来。我慌忙拿起手机,电话是韦清元打来的。
“喂。”我低声开了口。
“你不在医院?”他语气略急躁。
“不在。”我的泪水一下夺眶而出,“她们走了,我找不到她们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他说:“你在哪里?”
将近一个小时,一辆银灰色的小车停在了路口那里。我看着那个穿着黑衬衫的男人下了车,然后向台阶上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