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芗斋不知师父晚上唤他有何事,于是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前院郭云深的书房。郭云深身穿杏黄色长袍正伏案疾书,只见他笔走龙蛇,潇潇洒洒。郭云深抬头瞧瞧王芗斋,笑道:“来,芗斋,瞧瞧我写的这副对子。”
王芗斋走过去一瞧,只见左联是:提挈自西东,崩拳开路,十年戎马无敌手。右联是:横刀仰国门,云气锁眉,一脉深州有英杰。王芗斋知道师父练的是赵松雪的行书,赵体行书骨格清健,神韵飘洒。
郭云深写完对联,笑吟吟地问王芗斋:“先戴龙邦先生的《心意拳谱》读的如何了?”
王芗斋道:“已经读了一多半。”
“记牢了吧?”郭云深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
王芗斋虔实地点点头。
郭云深道:“那我考考你,简而括之,什么叫形意拳?”
王芗斋不假思索地说:“形意拳是中国传统拳术中的内家拳种之一,是以锻炼内在的精、气、神、意、劲为宗旨拳术。形意,顾名思义,就是外形与内意的高度统一和结合。因为养身之术,形为运动之道。形意拳是以意行事,以意领先,以气催力,化拙为巧,易僵为灵,刚柔相济,阴阳相伴,虚实兼备,内外兼修,使内意、内气、内劲与外形、外气、外力相结合。形意拳的风格静如书生,动似雷鸣,轻如狸猫,迅如猛虎。从劲力讲,重意不重力。求其气催血动,贯通全体。以意运气,意到气到,气至劲达。以技击讲,横裹其力,纵放其势,上攻下随,下攻上领,上下若和,中节乃攻,勾挂撩劈,踩踏蹬踢,斩截裹挎,起钻落翻,右转左旋,动静相兼,有莫测之变化,有无穷之妙用。从意义上讲,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人以身形物之形,物之意以人意悟之,象形取意,内外兼修……”
郭云深微微点头,用手拂了一下白髯,徐徐道:“再说细一些。”
王芗斋顿了顿,又说:“形意拳的主体是五行拳和十二形拳,五行拳体现了五行说,即金、木、水、火、土,称为劈拳、钻拳、崩拳、炮拳和横拳。十二形拳是模仿十二种动物动作特征所创,称为龙形拳、虎形拳、熊形拳、蛇形拳、鸟形拳、鹰形拳、马形拳、鹞形拳、猴形拳、燕形拳、鸡形拳和鼍形拳。除此以外,还有五行连环拳、杂式捶、四把捶、八式拳、二十肱捶、安身炮等……”
郭云深又问:“形意门的器械呢?”
“有凤翅锐、三才剑、连环刀、连环剑、连环棍等。”
“形意拳起源自何人之手?脉络如何?”
王芗斋两眼泛着明亮的光辉,接着说道:“明末先师姬际可,技勇绝伦,人称‘神枪’。据说他在陕西终南山水开洞采药时见鹰与熊搏斗,有所觉悟,后在终南山熊居山洞里得到《岳武穆拳谱》修炼而成。姬际可大师恐有人偷拳,在家务农时,雇短工不雇长工。河南的马学礼学拳心切,装成哑巴,经常到姬家气食。姬大师见他哑人,又身强力壮,便雇他为长工。马学礼在姬家三年,偷看姬大师练拳。以后姬大师发现此事,十分感动,便收他为大弟子。马学礼在姬家三年,偷看姬大师练拳。以后姬大师发现此事,十分感动,便收他为大弟子。马学礼回到河南后,传给马三元、张志城等人,成为河南派。姬大师以后又传给山西人曹继武,曹继武传给山西忻县的戴龙邦、戴陵帮两兄弟。师祖李洛能老先生精于长拳,在去山西忻县作佃农时,听说戴氏兄弟精于形意拳,与戴龙邦交手失败,便拜戴龙邦为师学习形意拳。十年后,47岁的李先师艺成返回直隶深县故乡授艺,成为直隶派的开山鼻祖,人称‘神拳李’。师父与师伯刘奇兰等人都是他老人家最好的继承人。由于李先师拳艺大震,致使山西的宋世荣、车毅斋、宋世德等人,反而到直录找李先师学拳,使山西派又得到复兴……”
郭云深长叹一声,久久凝视着墙壁上的一幅画像,说道:“提起宋世荣,引起我一段心事,他可是个伏义疏财的好汉!他原是宛平县人,以后移居山西太谷县,以经营钟表店为业。他和我也算是师兄弟;他从李洛能先生学拳时,经常与我下围棋,师兄刘奇兰常在一旁观阵,我们是莫逆之交。回到山西后,宋世荣成为形意门的代表。他演练蛇形拳时,酷似蛇动;演练燕形拳时,身体姿势低得几乎着地,曾从长椅子下面一气钻出,又远飞而去,越过三丈多宽的河。他还能贴在墙上达一袋烟的功夫。他为人厚道,家中常有有食客,刘奇兰师兄的徒弟李存义也曾跑到山西跟他学过拳。”
王芗斋问:“宋世荣师叔如今在哪里?”
郭云深怔怔地望着烛火,眼睛顺着烛光摇曳:“他不满时政黑暗,看破红尘,与其弟宋长荣一起上一台山当了和尚。他的儿子宋虎臣、宋国秀也一起出家为僧,至今已有十年没有音讯……”
郭云深说着黯然泪下。王芗斋劝慰道:“师父,您别伤心,人各有志,有的人不愿以五斗米向乡里小人拂袖而去,隐居田园;有的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不管宦海浮沉,乘风破浪;有的人斩尽尘缘尽六根,自家且了自家身,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各有各的乐趣,各有各的抱负,师父也不必为好友伤心,免得弄坏了身体。”
郭云深呷了几口浓茶,情绪略微稳定一些,又说道:“形意门里的山西派轻灵、巧妙、美观;河南派僄悍、勇敢、雄浑;咱们直肃派庄严、整肃、豪快。说起山西派还有一个高手,也是我的师兄弟,叫车毅斋,山西太谷县人,他也曾和荣世荣一道投李洛能先生为师。人们都说我半步崩拳打遍天下无敌手,其实在征西时我曾败在车毅斋之手。同治初年,我去找当时还住在山西的李洛能学到一种崩拳,就回到深县苦练十二年,以后在各地比武未败过,名声大振。可是李洛能先生总是夸奖车毅斋武功高超。我听了不服气,便在光绪二年徒步到山西与车毅斋比武,结果被打败,我便留在车家又学了形意拳的五行拳及十二形拳的一部分,又回到直隶苦练,结果武功大进。”
王芗斋听得入了神,问道:“车毅斋老先生还在世吗?”
郭去深笑道:“他学东晋陶渊明老夫子,性本爱丘山,隐居田园,种种菜,栽栽土豆,养几只白鹅,钓钓鱼,其乐无穷啊!”说罢,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荡漾着,震落了屋顶一层灰土。
郭云深道:说起钓鱼,我想起一则寓言故事,庄子《杂篇·外物》中说,任公子为钩巨缁,五十害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馅没而下,鹜扬而奋髻,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在鱼,难矣!
王芗斋叹道:“师父好记忆力,庄子的文章背得这么流畅像潺潺流水。”
郭云深哈哈笑道:“你这个机灵鬼,又来奉承我,我昨夜才读了这篇文章,反复吟诵琢磨,怎么会忘记呢?不过这篇故事说明了一个很深刻的道理。任国这位公子,做了一个犄大的钓钩,系上很粗很粗的黑色绳子,又挂上五十头肥壮的牛肉做诱饵,蹲在会稽山顶,用钓竿把钓钩抛进东海。然后,天天在那里持竿垂钓。但是,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却总也没有钓到一条鱼。过后不久,突然有一条大鱼游来吞食了诱饵,并牵着巨大的钓钩沉入大海海底。它疼痛难忍,在海中翻腾窜跃,奋力摆动着身脊。海水被掀起像已一样的巨浪,大海被震荡得狂呼怒吼。任公子钓到这条大鱼后,马它分割开来腌制成干肉,浙江以东、九嶷以北的人,没有不饱尝这条鱼的。然而,后世的一些说长道短的庸人听了这事,都大惊小怪地奔走相告。唉,那些成天拿着短竿细线,跑到小水沟里,死守着泥鳅小鱼人,他想钓到大鱼,实在是太难了!”
王芗斋听了,自言自语似地说:“师父,我明白了……”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王芗斋就起床,走出郭家大院,来到村西的一片荒地练习二十形拳。一忽儿,在深窈微白的天空,几颗星星悄然隐去,天边渐渐泛红,血红色的朝霞放射出绚丽的色彩,瞬息不停地变幻着。粉红色的云朵,如火花似的向四边奔放,太阳像一个羞涩的姑娘,腼腆地站起来了,仍然半含着余睡未足的惺松倦态,几处原野涌出的乳白色的朝雾,贴着地面滚动回荡,经过王芗斋眼前时,他觉得清新、湿漉漉的。他多想拥抱这大自然,拥抱这太阳,诚然,他对太阳怀有一种庄严与崇敬的感觉,犹如对自己的师父郭云深一样。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人急切地唤他:“芗斋!芗斋!”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郭大姑面孔通红,气喘吁吁奔了过来。
“大姑,什么事?”王芗斋问。
“爹发高烧,头烫得像热锅底,爹病了……”大姑话音未落,王芗斋飞也似地朝郭家大院狂奔。他径直奔进郭云深的房间,只见师父躺在炕上,面色通红,双目微闭,额上蒙着毛巾。
“师父……”王芗斋急切地叫道。
郭云深似乎听到了爱徒的呼唤,微微睁开了眼,露出一丝苦笑。
王芗斋伸手在头上一摸,哎呀,好烫,师父正发高烧。
这时,郭大姑也闯进了门。王芗斋对她道:“你来照看师父,我去请郎中。”说着王芗斋飞快出门,来到魏家村,把一位祖传的老在医请到了郭家。
老在医给郭云深探了探脉,缓缓说道:“郭老英雄是80多岁的人了,昨夜因虚火太盛,睡觉时着了寒气,我来几服药,你们到城里去配药……”
王芗斋依照老在医的吩咐,风尘仆仆赶到深州城里药铺抓了药,又飞快赶回马庄,这一个来回比平时缩短了一保时间。自这天起,王芗斋斋衣不解带,与郭大姑轮流侍奉郭云深,煎汤熬药,不离左右,过了三天,郭云深能下地练艺了,十几天后完全恢复了健康。
酷暑消退,金风送爽,转眼到了中秋佳节,郭云深的弟子李殿英、李勇奇、王福元、钱砚堂、许占鳌等人备了厚礼赶来与师父共度中秋佳节,晚上,花好月圆,离云深与弟子们饮酒赏月,谈笑风生,谈起各自的生涯,各有各的千秋。郭云深多喝了几杯,独自一人走出村去。李殿元等喝酒猜拳,好不热闹。王芗斋见郭云深一人出村,担心他大病初愈,不禁风寒,便进屋取了一件衣服,追出去要给师父披上。当他追到村边,只见郭云深远远地直奔坟地而去。王芗斋追到坟地一看,只见郭云深脱光了上身,露出疙瘩肉,虎虎生气,练起了一种古怪奇特的桩法,这种桩法与“三体式”桩法不同,其它的练法也与他平时所教的不尽相同,王芗斋暗喜,很想长时间偷看,便躲到一块石碑背后,偷偷窥视。
王芗斋正看得入神,但听一声大喝:“何人大胆,竟敢到此偷艺?!”声音未落,郭云深一个虎步,一招崩拳“咔嚓”一声,王芗斋只觉眼前一花,石碑断为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