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初到韩家屯,是赵西来把当地无恶不作的旗兵杀了。那晚村民又烧鞭炮,又烹牛宰羊,以酬谢各位。正当众人皆欢天喜地,唯赵西来在木屋内独自惆怅。吾问其因,伊说:’有何值得高兴?我宁愿他们对我生恨,亦不要一丝感激。’”
**************************************
好不容易左宝贵来到了岳林住的小木屋。亲兵都被命令在门口看守。岳林也不让他的兄弟进来。
“惭愧……”左宝贵像是心有余悸。
灰暗的木屋里就只有他们俩。两人对坐着,中间是个破旧的茶几。
左宝贵双手搁膝,坐直了腰。岳林则靠在椅背,弯腰坐着,双手搁在扶手上,头侧向一边垂下,脸色苍白,目不转睛的盯着茶几,苍蝇飞过睫毛也没有眨眼,恍如一具死尸。要不是进门时他看了自己一眼,左宝贵真以为他已经死了。
左宝贵说话后岳林一直没有答话,也没有动。
左宝贵深知岳林已经心力交瘁,也没计较,低下头耐心地等候岳林的反应。
“告诉我……”半晌岳林终于开腔,像是死人在说话:“为什么天底下,畜牲这么多,人,这么少?”
左宝贵想了片刻,猜到岳林指的“畜牲”是什么,心情更是沉重:“因为人都死得早……都被畜牲吃了。”
岳林的目光终于移往别处,僵硬地点了点头,呆了半晌,又问:“那……为什么,人,总是被畜牲吃掉呢?”
这回左宝贵不懂回答,直愣愣地看着岳林。
听不见答案,岳林开始狞笑:“……不就是因为畜牲实在太多,人太少吗?”这时坐直了腰,身子前倾,离左宝贵的脸只有数尺,瞪大那布满血丝的双眼说:“你不是畜牲,你能活下去吗?”话毕更疯疯癫癫地笑,身子笑得抽动起来,慢慢地靠回椅背。
岳林的笑声很大,大得连门外的人也感奇怪。
左宝贵凝视着岳林良久。他仿佛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全身的皮肤也不自觉地起粟。他想起刚才在村口看见村民疯狂的,血腥的一幕,感受到这三个多月来在韩家屯被围是怎么的一个人间炼狱……这时左宝贵微微颔首,有意无意的放眼窗外那片漆黑的大地。
风,飕飕地吹。时像野兽在嚎叫,又时像哀鸿遍野。
笑累了,岳林停了下来喘息,仰头闭上眼睛,淡淡道:“就我的头,行不?”
“难。”
“他说了算?”
“他说了算。”
“我同情你。”
“你挖苦我吗?”
“不。”
“你是我会怎么做?”
“他说了算。”
两人相互一笑。
顿了一顿,岳林又说:“钦犯,就十几人。十几个头,换几百个兄弟和家人的命,行不?”
左宝贵没有回话,也避开岳林的目光。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岳林怒拍一下茶几站了起来。
门外的人也马上手执武器,窥看里边的动静。
左宝贵却不动如山,眼睛往下的看着桌面。
“你知不知道……”岳林怒道:“不是我们想把你们当敌人看,是你们逼着我们把你们当敌人看!”
只听得左宝贵平静地说:“你知道,他说可以,你是不是就信了?你又为什么要我来,而不是直接跟他说了?”
岳林深深地呼吸着,说不出话。
左宝贵继续道:“他等了三个多月了,连我也瞒了,我想,他不会杀十几个人就走的……”
岳林的拳头慢慢放松,怒气渐去,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悲恸和无奈。
这时左宝贵也难掩感慨:“我只能说,我会尽我所能……保其他人一命。”话毕抬头看着岳林。
岳林仰头闭目,恨不得马上自刎奉上人头,好让尽快了结自己的痛苦。
未几,岳林突然跪下。
左宝贵意想不到,马上站起欲扶他起来。
只听得岳林低着头,雪涕绝望的说:“想不到,我死前……还是和他们一样……跪着……”
门外的兄弟听见都替老大难堪,纷纷落泪。
看着一个昂藏七尺的汉子,一个叱咤一时的人物,如今如此卑微地跪在自己跟前哀求,左宝贵也很是揪心,眼睛也涌上了一层潮湿,脱下官帽,双手紧紧地握着岳林的双臂说:“我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