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说这雾怎么还不散啊,今天霜儿都要出阁了啊。”被折腾的瘦了三圈的百里霜,秀眉浅蹙,惶恐的看向雕花楼阁旁白茫茫的一片,贝齿轻轻咬了咬下唇。真是的,被折腾了三个月好不容易到了日子,怎么是这般的天气,都说女儿家出阁是一辈子里最重要的时刻,半点都马虎不得,这可如何是好啊?
百里夫人轻轻绾起百里霜如瀑的青丝,篦子轻轻划到发尾,“你这丫头,猴急什么,我这特训就该从你出生开始,怎么到这时候了还是这般浮躁,都说是‘早雾晴,晚雾雨’,今天保准是个顶好的天气。”
百里霜不再说话,手在宽大的袖子里不停地搅动着,昨晚明明说好要偷溜出去看阿莫的,可是从三天前,百里夫人的魔鬼手段就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地步——
每隔三个时辰就要沐浴焚香,敬告神明和先祖,百里霜从来不知道百里家竟然还有那么多先祖,甚至还有百里夫人母家的先人,一一祭拜之后,还要继续誊写佛经,诵读功课,九千九百九十九字的一篇经文在方寸大的纸上写着,簪花小楷,一点不能马虎。
要是三个月前百里霜铁定做不来,在这三个月里,她不仅接受了作为一个大家闺秀所必备的所有技能,同时还学会了在人间打拼生存的所有技能,洗衣做饭耕织都是小事,她甚至学会了伐木劈柴等一系列男人们应该干的活计。百里夫人说了“你以为生活很简单吗?在天外村里你是什么都不用考虑,但是,以后呢?!这世界大着呢!你要相夫教子,这辈子长着呢!你以为做个贤良淑德的女子这么容易啊?!”
其实,“说”这个动词用的不是很准确,因为,百里夫人其实就是在咆哮。
不说话,不行动的时候,百里夫人就像是从泛黄的仕女图中走出的人儿,典雅,端庄,一顾倾城。天外村近乎永恒的岁月更给了她许多隽永的气质,但是,生活不是画卷,不可能让你端庄的微笑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所以,画一样的百里夫人就磨砺出了一股子狠劲,当然,还有泼辣。
“作为一个女子,你最好的品质自然是贤良淑德,优雅端庄。为丈夫着想,你还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可惜,当你要自己在生活中摸爬滚打的时候,你就要学会狠辣,泼妇也没什么。该是个女子的时候,便要惊才艳艳,但若是非要你做个汉子,便要叫悍匪们也怕你一筹。”
很多年后,百里霜依旧穿着一件大红的袍子,守着一座比现在的小院大得多的楼阁,那时候的她,脸上渐渐被岁月留下了痕迹,清澈的眼神也染了血,沾了风,平添了世故,但是当她看到母亲留下的这段话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狠狠地,她把手指刺进纤白的肌肤,眼泪流成另一条望川水。
当年的那个还未脱去稚嫩的少女,玄色点染绯红的嫁衣下,素手纤纤,凤仙花染的指甲却在不断搅动,担忧着没到的未来。其实她心里想的,更多的是自己的失约有没有引起阿莫的不快。
莫离蓦地打了个喷嚏,却不知是何缘由,只当是自己没睡多久就被老爷子拎了起来,有些着凉。
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莫离突然有些陌生——
小麦色的脸上棱角还没显现,但眼神却如海般深邃,乍一看,和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有些格格不入,即使原本莫离就是个水手,但是望川决计给不了他这样的旷远。几个月来他一直习惯穿着普通的散腿短褐,可是他还不得不套上这套玄色的深衣,这更让他极不适应。
这衣服据说望川城里顶好的绣娘和织匠赶了三月的工,袖口领口有朱红的条带,极软的绸面上压满了云龙纹,袍子的的下摆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厚重的比甲让肩显得更宽,但腰带又极贴合,这就让他倒三角的身材更显沉稳和英武。头上一顶英灵冠,几串玛瑙和水晶的链子垂在脸旁,他平时极为散乱的长发被发冠紧紧地缚在脑上,发髻上还有一支洁白的骨簪——两家交换信物的时候,百里霜红着脸塞给他的——是气红的,谁让他给了人家一个紫水晶做的,包子。
恍如隔世,莫离也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了接受这一切,“喜欢”“爱”对他来说总是想不明白。或许是渐渐明朗的关于天外村的记忆吧,要不就是自己真的动了心吧,总之,和小丫头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开心,就够了。可能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你一见到,就无法自拔。
晃晃头,玛瑙块铛铛作响,莫离转身出门,上马,扬尘而去。
过去的,那就过去好了,今天,我要你做我的新娘!
百里大娘不知道怎么请来了地府镇的镇长亲自主持婚礼,各种繁复的礼节从早上一直忙活到将近黄昏,这才开始拜堂,连莫爷爷都觉得百里大娘过于隆重了,但是得到的却只是一个大大的白眼,但看着这一对青梅竹马的璧人儿走到一起,不禁有些老泪横流,也就不在意了。
尉归老爷子八百三十二年以来,第二次,走出了他的院子,一身素白的袍子上只点染了几段苍劲的枝干,白梅未放。坐在一群看上去很是僵硬的宾客中间,他的出尘竟有几分生动。
喜堂里,自是一片喜气洋洋,但是他们看不到的是,尉归院子里的那株梅树,竟全都开了,本来梅花自有一股凌寒傲雪的态势,此刻却层层叠叠,开成一树厚重的云朵,香气更是格外厚重,隔着老远都能闻见。
百里大娘说的很对,这天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只是,天外村,竟然在一点点的,崩塌着,这速度初始还是很慢很慢,但是却是一点点加快着,房屋,树木,花草,甚至还有屋里的人,都在一瞬间,幻化成了虚无。
望川水边,那艘船上的隐匿者,也都默默爬上了岸,悄悄的,向着喜堂的方向,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