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田野时,少年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那天,少年第一次被父亲扛在肩上,去就在田野的另一个尽头的姨妈家。就在经过田野时,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一下子激动了。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孩子,禁不住在揪着父亲耳朵的手上用了很大的劲。不知其中原委的父亲以为儿子没有坐稳,就要从肩膀上掉下来了,急忙伸手抓紧儿子的两只小手,并对没有听他说话的儿子说道:“吓着我的心肝了。我的心肝坐稳了,大大带你去姨妈家吃核桃。”
第二天,依然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孩子在返回途中经过这片田野时,又以同样的方式吓了父亲一大跳。
后来,这片田野和把田野分成两半的桃源河,再也没有在孩子的心中消失过。而他开始记住桃源河,严格地说是因为架在河流上,把被河流分成两半的田野重新连结成一片的那座小石桥。是那座小石桥让他抵达了被割离了的另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他见到了慈善的姨妈,吃到了姨妈专门为他留下的核桃和核桃糖。姨妈还在他的小脸蛋上不停地亲吻呢。
十年,像流水一样,一眨眼就过去了。那个曾经骑在父亲脖子上因这片田野激动不已的孩子,如今已长成一个充满幻想和激情的清秀少年。
少年终于能自己去姨妈家了,一去就是很多天甚至逾月。当然,他也可以穿越这片田野去桃源街。沿着河堤往南走十多分钟就到桃源街了。桃源街上有很多他喜欢的东西,比如小人书,比如玻璃球,比如吃了一碗想吃两碗的豌豆凉粉。
更让少年激动的是,他可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田野中间,坐在河堤上面对一大片田野了。所以,每次经过这片田野,少年都要在河堤上找一处草坪厚实的地方坐下来。
一个少年,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一个还不知道水稻是怎么生长的少年,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一片宽广的稻田中间,坐在稻田中间一条河道流着清水的河堤上,并且一坐就忘记了回家。少年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少年是在回想他走过这片稻田的哪些地方,然后再沿着这些地方去寻找丢失的东西吗?
少年根本不会把什么东西丢失在田野上。跟少年玩上两天你就会发现,少年是个细心且善于珍惜的人,对于那些可爱的东西,只要落到他手上,只要那些可爱的东西没有翅膀,它们一定不会丢失。
少年总是把可爱的东西往身上最深的地方藏,直至藏到血液里,甚至骨头里。
坐在河堤上,也只有坐在这条河堤上,按少年的想法,一个人才能知道田野的四季是什么。比如后来,少年就知道了春天的田野是冰凉的,因为冬天挂在少年家屋檐上的冰条还没有化完;夏天的田野是潮湿的,因为春天的雨水还没有全部归隐;秋天的田野是透明的,因为夏天的阳光往土壤里透支太多;冬天的田野是温暖的,因为秋天的余温还没有散尽。
这些来自田野的不同的物象,都是在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留在少年记忆里的。
阳光出来后,大人们才放心让少年走出院门。大人们担心少年在阴冷的天气里会被大风刮飞,会被雨水冲走。所以,在后来的路上,只要没有阳光,少年想,田野都是一样的,都有大风在上面奔跑。当然,有时会有雾遮着,或是有雨淋着,田野上的每一条路都汪满泥泞,人类只能卷起裤脚光着脚板走路。
其实,少年心里很清楚,自己坐在高出田野近两米的河堤上,原本就是为了面对田野的平坦与空旷,因为田野里有野鸭、鹌鹑,有红蜻蜓、花蝴蝶,有长着各种颜色的翅膀的水鸟,有很多流水比田野表面略低一点的小河。这些都还不算,关键的是那些东西……哦,对不起,那些东西人类的眼睛看不见,我无法告诉你它们的样子,反正它们每时每刻都在紧紧地揪扯着我往田野里跑。少年说。
要是在夏天,整片田野的绿哟,引诱着少年的冲动。少年真想让那些正在吐穗的水稻举着自己,从田野的一个尽头滚到另一个尽头。要是到了秋天,水稻成熟了,一穗穗在阳光的照耀下害羞地低垂着金灿灿的头,少年会渴望成为一只天鹅,在铺满金色的田野上空飞翔。
在少年心中,冬天的田野是没有灵魂的。被割去稻穗的稻茬站满了田野,它们的灵魂已随稻谷飞进一间间房顶冒着炊烟的农舍。需要水稻作隐蔽的飞禽,也在这个时候带着它们的灵魂隐入了新的深处。不同的是,田野变得更空旷,更高远了。
少年想,神灵一定在这个时候降临田野了,否则,失去灵魂的田野怎么还这般让人感动。
想着想着,少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那才叫笑呢。少年说。
当然,让少年激动的还有飞鸟。每次见到那些想飞高就飞高,想落下就落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鸟们,少年的双手就跟着舞动起来,好像他的双手就是鸟儿的翅膀。少年为自己能看到这些会飞的天使而激动,为这些天使飞到哪里自己的目光都能跟到哪里而自豪——只要就在眼前这片空旷的田野上,只要不飞过远处那座高高的大黑山。
一想起大黑山,少年就一下子忧伤了起来。
大黑山一直是少年心里的痛。
少年很小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在他面前说起过大黑山,说在大黑山上可以看得很远很远,说大黑山上一年四季都有不同颜色的山茶花开放。由此,少年一直想站到大黑山上。
山茶花自然是少年所喜欢的,姐姐曾从桃源街上花两角钱买来过一束,好看极了。但这不是少年最期望的。少年最希望的是看看大黑山背后到底有些什么,因为那些到过大黑山的人没有告诉他这些,或许这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想到这里,少年更加忧伤了。
最后,少年又想到眼前这片空旷的田野。少年想,这片田野上的每一寸泥土里,一定都存活着一种生命,当然是除蚯蚓、蛐蛐、蚂蚁、蚂蚱、甲壳虫、土蜘蛛、穿着大花棉袄的瓢虫之外,可是,就没有一种生命能在这片田野里留下自己的足迹。包括田野上空那些想高就高,想低就低,日行万里的各种飞鸟。
大概只有无所不能的神灵能超越飞鸟的翅膀和大黑山的高度,在田野里和田野上空的任何一方栖居和游荡了。否则,就只有太阳。不信你看,太阳每抵达一处,都会留下光明,留下温暖。想到这里,少年的心差不多要飞起来了。
每次调皮大人们就用细柳条抽打屁股的少年,记忆中只害怕过大人们的细柳条。自从发现这一切后,少年就把大人们那根只会带来皮肉之苦的细柳条不当回事了。
2000年8月,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