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米最后看见的画面,是越来越大的两条接吻鱼的尸体。
讨厌的女人
细米坐在刚整理好的房间里,对着窗台上的玻璃鱼缸发呆。生态鱼缸里,两条粉红色的接吻鱼在飘动的水草间追逐,不时地凑在一起,吻个不停。在每座陌生的城市中,这两条鱼一直陪伴着他,细米觉得,它们是自己的亲人。
一个人生活,细米完全可以出去吃或者叫一份自己喜欢的外卖。可是细米不,他喜欢自己动手,喜欢在干净的厨房里忙碌不停;喜欢五颜六色的蔬菜在自己的手中变成好看好吃的美味;喜欢一口口地将它们吃掉,让它们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今天细米做了两菜一汤:西红柿炒蛋、青椒茄子、黄瓜紫菜汤。把菜都放在桌子上,掀开电饭煲发现里面是空的,拍了下额头:自己竟然忘了做饭。细米觉得自己的记忆力越来越糟了。将清洗后的米投入锅里,按下开关,电饭煲开始缓慢加热。
细米脱去身上的衣衫,迈进洗手间,在饭煮好之前,自己可以舒服地洗个澡。温暖的水流急速地从细米身上流下,汇聚在浴缸底部,漫延至他的腿、下身、腰、胸膛,直到整个身体都浸在了温暖的水里,细米觉得自己被溶化了。对面墙壁的落地镜因为袅袅的水气变得朦胧起来,细米伸手胡乱地抹几下,镜子立刻清晰地反射出细米棱角分明的脸。
浴室的顶灯突地灭了,一片漆黑,只是临时停电,细米想。隐隐地,细米觉得有什么声音在响。他坐直了身体,一动不动地,终于听清楚,是敲门声——声音细碎,透着克制。
搬进这里之前,细米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不会有人知道他住在这里的,是催煤气费的?自己分明已经交过了。他疑惑地从浴缸里出来,裹了件浴袍,翻出蜡烛点着,把房门推开一条缝,迅速打量着。一个女人站在门外,女人穿了件黑色束腰长裙,裙子一直垂到脚下,光线昏暗,看不清是不是穿了鞋子,女人脸上化了厚厚的妆,叫人分辨不出真实的年龄,鲜红的唇彩和头发上诡异的蜘蛛发卡,让细米看了很不舒服。
“有什么事吗?”细米冷冷地问。
“哦……是这样,我住在隔壁,刚才停电,家里没有了蜡烛,请问方便借支蜡烛给我吗?”女人的嘴角上扬,暧昧地笑。细米觉得那笑容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笑,皮肤下面的肌肉好像错了位,脸上的皮肤完全在勉强地曲张,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成哭。
“对不起,我只有一支蜡烛,不方便借给你。”
“你是新搬来的吧,我看见你收拾房间的时候,桌子上明明摆着一排蜡烛。”女人收敛了笑容,出神地盯着细米的脸,细米觉得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抽打一下。
“没有蜡烛,有我也不想借给你。”厌恶的表情明显地写在细米脸上,重重地关上房门,那女人连同她脸上诡异的笑,全部消失。
细米觉得胸口堵得慌。满桌色彩鲜艳的饭菜,细米突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幽灵
每次回家,细米总会留意下隔壁的房间,除了偶尔有细不可闻的音乐传出来,没有丝毫异样,细米开始怀疑自己那天晚上经历的,只是一个噩梦。
像往常一样,细米买了新鲜的蔬菜,他要为自己做顿丰盛的晚餐。在楼梯的过道里,细米觉得自己的心急速地跳起来,仿佛要穿透胸膛,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上走。他看见一个女人穿着惨白的长袍,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家门前,幽灵一样。女人显然看见了他,微侧着头。
“什么事?”细米冷冷地说。
“哦……你回来了,我等你很久了。”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发抖。
“什么事?”细米生硬地重复。
“……哦,是这样,我家里没有火柴了,我想给自己做点东西……你……”
“我没有火柴,你可以到楼下的杂货店里买。”细米生硬地打断女人,脸上挂着你的事与我何干的表情。
“你不可以借我吗?我好冷。”女人的声音流露出渴求。
“这里没有你想要的!请不要再来这里借东西了。”细米努力地压制自己的厌恶。
“哦……是这样,……哦。”女人僵硬地转身,细米看见女人的脸上夹杂着迷惑、绝望、复杂的表情,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开开房门,细米抓起一个红红的西红柿猛地砸在墙上,柿子应声破碎,飞溅出红色的汁液,喷在墙上,像一摊血。
细米觉得自己的情绪坏透了。
折磨
像往常一样,细米按部就班地打扫房间,洗菜,做饭,他想转移注意力来忘掉刚才发生的不愉快,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情况似乎很糟糕,打扫房间时,他不小心碰翻了凳子,一个杯子应声破碎;洗菜时,茄子的根茎扎伤了他的手指,鲜血直流;做饭时,滚烫的油突地溅到他的手背上,立刻烫出一个晶莹的水泡。
细米放下手里的一切,脱掉衣服,把自己完全浸在温暖的水里……突然,一个声音充斥在细米的耳膜里,那声音由轻渐重,逐渐演变成悲痛欲绝——女人的哭声。
细米披上睡袍,义无反顾地冲出门,自己被那个幽魂一样的女人折磨得快要疯掉了!他用尽所有的力气砸那扇厚重的铁门,细米觉得整栋楼都被自己的敲门声淹没了,那声音急促,疯狂,剧烈,恐怖,听了让人有不祥的预感。
不知道砸了多长时间,双手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房间里出奇地安静,没有一点声音。细米快步跑进屋子里,用力拉开那些厚厚的窗帘,他看见隔壁阳台上亮着黯淡的灯,窗帘的一角被掀起,隐约可以看见卧室里黄色的地板。
细米突然僵住了,他看见有流动的液体在缓缓漫延,揉揉眼睛,定了定神,没错!他没有看错,在地板上缓缓漫延的液体是血!细米觉得自己的大脑像被什么猛地扎了一下,他迅速地翻身越过阳台,伸手抄起阳台上的木棍,敲掉窗户上的玻璃,飞身而入。
细米看见女人仰面躺在地上,雪白的长袍被血染红了大片,女人的手腕盛开着一朵鲜艳的红花。
梦魇
细米觉得自己的生活,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彻底地发生了变化,面目全非。
细米喜欢任何事情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循序渐进,他最怕面对的,就是突发的事情,可是,老天似乎刻意捉弄他,偏偏总是要他遇到这样的事。
细米颓废地坐在医院急救室门前的水泥地上,无助地咬着右手,手背上的水泡给咬破了,咸咸的液体淌进嘴里,他已经没有知觉了。从女人被推进了手术室到现在,足足两个小时了,细米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灯,还是红的。
在女人房间里,细米翻出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证件:身份证、大学教师证、硕士证、博士证……最后找到女人的胸卡。细米费尽周折终于打通了XX大学的执勤室,得到的结果,却让他彻底惊呆了——早在数月之前,女人因为猥亵多名男学生,已经被开除了。
头顶的灯终于变成了绿色,细米冲进那间明亮的房间,他看见那女人躺在手术台上,在强烈的灯光下,像一具干瘪的尸体。此刻,女人睁着大大的眼睛,正倔强地瞪着他。
“……你……不该救我!”女人的声音沙哑,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细米可以确定女人的大脑是清醒的,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走!我不用你来可怜我……我不想看见你!走!”女人倔强地咬着牙,不再看细米一眼。
从医院里走出来,细米依然沉浸在恐怖的梦魇里。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心里不停地想着那个怪异的女人,她一个人生活吗?她的家人呢?没有人照顾她吗?她银行卡里面的钱能够她活多久?他觉得那个女人和自己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可是,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扭曲的心灵
细米很久没有回家了,一想到家,他的眼前马上会出现一个穿着雪白长裙的女人,女人苍白的脸,影子一样纠缠着他。他决定这个周末回去,在搬家之前,有些东西,是需要整理的。
远远的,细米看见隔壁的房间亮着灯,窗户又换了新的玻璃。打开房门的一瞬间,细米又有了奇怪的感觉,他发现自己的房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之前自己整理好的东西被人小心地挪动过,窗台上面空空的,生态鱼缸和那两条接吻鱼不见了。细米感觉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坐在沙发里,攥紧拳头,觉得筋疲力尽。
细细的,连续不断的敲门声。推开房门,细米抓住女人的白色睡袍,将她使劲儿抵在墙上,细米觉得自己被巨大的力量操纵着。
“说,你把我的鱼怎么了?你把它们弄到哪儿去了?说!”细米咆哮着,他觉得自己要爆发了。女人媚惑地笑,凑过来,对着细米的嘴,“啾”地一吻,表情陶醉。细米突然觉得恶心,将女人一把推了出去。
“我知道你会回来,我在等你。”女人坐在沙发里,斜着头看着细米。
“……知道你要走了,过来向你道个别,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女人倔强地仰着头。细米僵硬地站在门旁,用力咬着嘴唇,他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姿势面对那个女人了,只能那样站着,冷冷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女人。
“……你搬来的第一天,我在阳台上无意间看见你,我就深深地爱上你了。……我是个不幸的人,很小的时候,我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爸爸是个采矿工人,妈妈种地织衣,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一家人很和睦……可是,这幸福太短了,在一次矿难中,爸爸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八岁那年,耐不住寂寞的妈妈和别人好上了,抛下我,跟那个男人跑了。我从此和奶奶在一间破旧的土房子里生活,那屋子太老了,夏天漏雨,冬天冻冰……我学习很好,很顺利地念完了初中,高中,考上了大学,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那时候,我发疯地念书,我知道只有考出去,才能彻底地离开那个村子,离开那个穷得看不到希望的村子。大学毕业后,我又考了研究生,等到学位和工作全部到手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我的青春都用来读书了,而我竟然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我开始不停地相亲,频繁地接触各行各业的男人,我心里面,强烈地想要一个家跟一个爱我的人,那欲望折磨得我近乎疯狂。”
女人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双手不停地摩擦,嘴唇轻轻地抖。
“……可是,相亲带给我的,除了失望,还有心碎。那些男人不是嫌我太老,就是嫌我太丑……说我长了克夫相,相亲的次数越多,我就越发地怀疑他们说的是真的。我开始整容,为了让自己变得漂亮,我花去了几乎所有的积蓄,我改了脸型,植了鼻子,隆了胸,我以为男人想要的,无非就是这些。我又开始不停地相亲,可是,他们依旧嫌弃我:丑,岁数大,家庭不好,学历太高,城府太深,太要强了……各种各样,堂而皇之的理由。我真的害怕了,以为是自己名字起得不好,又花了大笔的钱,请来大师改了名字,我以为换了名字,就可以一切顺利了。可是,情况似乎一点没有变!”
女人的双手在自己的上身来来回回地抓,突然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像是涨满的气球突然松开手,所有的委屈忽地涌出来,犀利绝望。“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为什么他们都嫌弃我?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讨厌我?为什么?”女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靠近细米,愤怒的眼神似乎要把细米烤焦。
细米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有如此诡异的言行——她的心灵,因为受了太多的刺激,已经变得扭曲了,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了。细米看着女人一步一步恶狠狠地向自己走过来。
“还有你,为什么我向你借支蜡烛,你明明有,却不肯借给我?为什么,我说我冷你都不肯拥抱我?为什么,你宁愿跟一个男人在浴室里面做爱都不肯碰我一下?为……”细米重重的一记耳光打断了女人的话。他看见女人恶毒地看着他,忽然“咯咯”地笑起来,大声地疯狂地笑,笑得让他喘不过来气。
“我都看见了,看见了你们在一起的DV,看见了你们一起做饭,养鱼,一起做爱。他给你写的信,还有你送给他的戒指,我全都看见了,你的秘密我全都看见了,你不是想要回他送你的鱼吗?好,你跟我来,你跟我来啊。”女人往门口走去,似有若无地笑。
坠落
细米又一次走进了女人的房间,光线陡地暗淡了,细米发现房间的细节发生了变化——墙壁,地面,窗帘,所有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全都是黑色。房间里弥漫着古怪的香熏味道,让他觉得头隐隐地疼。卧室的窗户上贴着一幅大大的画:一个全裸的英俊男子挑逗地摆弄着生殖器。画里的男人,竟然是自己,被人用移花接木的方法换了脑袋。细米扯下那张画,顷刻撕得粉碎。他看见女人站在阳台上,手捧着他的鱼缸,微笑着冲他招手,鱼缸倾斜地正往一边滑。细米大步跑过去,一把捧过他的鱼缸,鱼缸里的两条接吻鱼惊恐地用身体四处碰撞着,想要挣脱束缚它们的玻璃。
细米觉得有人在身后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的身体,忽地没有了重心,开始急速地下落。
这是个漫长的坠落过程,细米忽然想起了很多事,他想起了和一个男人刻骨铭心的爱,想起那个男人跳楼自杀后血肉模糊的脸,想到自己如何从他和一个女人的婚礼上仓惶离去,想起如何逃到一座又一座陌生的城市离群索居,想到自己如何在夜里颤栗着惊醒……他全都想起来了,他的前半生。
“我知道你要走了,过来向你道个别。”女人说。
细米最后看见的画面,是越来越大的两条接吻鱼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