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选择汉语散文,因为别无选择——有一种强大的叙述冲动,它发出大地独有的声音,类似某种次声波,但更像母亲的呼唤。呼唤的手臂像一面飘扬的旗帜,它在前面某处等你,与你不期而遇。
所谓“道”的召唤性,是汉语散文应该坚守的基本立场。不仅是叙述道德的问题,且是作家内心的真正自由——除汉语表达本身的召唤,无任何来自其外的约束。散文作家的立场,取决于作家对汉语的立场——维护汉语的尊严——纯正独特的审美表达。居安思危,保持灵魂独立,坚持底线写作,绝无过分的沉溺。过分的沉溺,容易被假象迷惑,遭致集体的失语。
散文就是散文,它无意替代小说和诗歌的功能。以宇宙现象为模型来比喻。小说,以呈现局部特征和秩序为始,以构建宏大为致力的方向,好似爆破一样,是向上、向外的。即便是先锋小说,总体上也符合这个特征,只不过它的爆炸速率和当量难以掌控。这一点,与散文不尽一致。散文从生命本体出发,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负方向用力——向内和向下,折向灵魂。这一点类似黑洞和恒星坍缩的特征。诗歌一直是最闪耀的星空,特征是歌唱,高蹈恒久的歌唱。
以宏大和高蹈来描述散文的姿势,这对于习惯低语的散文写作是经不起推敲的。它既不能作为散文的目的,也不能作为手段,否则只会批量制造被先锋散文写作者们不屑的“体制内散文”。对于“体制内散文”,先锋散文摆出了一副严正拒绝的姿态:继承并开拓了散文与诗歌、小说等决然不同的品质——推崇矮小、细部、坚硬、后退、背离、驳杂、不完整、非判断等。这本是世界的秩序本质,我们要做的不是整理、规劝、修正这样的秩序,而是赋予并且释放它们以审美存在的足够理由。低下头来,触摸现实的脉搏,聆听它的呼吸,在万事万物与自由心灵之间建立桥梁,去呈现疼,去表达痛。那大地上仿佛敞开暗处渗着女性经血一般的疼痛,那空气里弥漫的令人窒息的心跳和呼吸,正是需要我们召唤我们为之叙述表达的“次声波”。这是散文的写作底线。比较小说和诗歌,散文什么时候都更应该保持清醒。任何超越这个底线,昧良知的写作,都不具有本质的汉语散文意义。
散文不需要遵循某种“标准”。如果一定要说散文有个什么“标准”,那么只能说还没有找到这个“标准”。散文一直在朝着这个“标准”努力,一直在重返,一直在接近。这是个极限问题。永远没有达到“标准”的散文写作。唐宋古文不是标准,明清性灵和现代闲情小品也不是标准。秦牧、杨朔、刘白羽散文不是标准。“秋雨体”不是标准。即便教科书上所讲的“文质兼美”都不是标准。“形散而神聚”只是蹩脚散文的标准。一旦散文作品被视作“标准”,它就成为另一种“体制”,它就是博物馆里陈列的“标本”了,显然它已经死了。散文是活的。散文一直在行走中。散文需要为拒绝体制写作付出牺牲和努力。
散文从发生的那一瞬间起,注定是“个体”甚至是“小个体”的现象。个体的生命是开拓更多新鲜活泼不可预见的可能。继续以宇宙为模型来言说。诗歌的爆炸,以情绪为流程。情绪一旦发生,它不会回流,只是往下流淌的方向不是一线,而是多线的,而且这些线不一定是连续的——断断续续的管束结构,最后以衍射的波纹维持到永远。这是很典型的时间与宇宙的模型。小说的时间向度体现表面的显著。无论是再现过去、记录当下和幻想未来,都是从一点开始,可以是0,可以是负数,也可以是正数,但从此点开始发生的都将是线性的。即便你可以打乱这个时间状貌,我们仍然能找到其中隐藏的“流动”问题。散文呢?我们并不知道散文在何时何地发生,甚至连先兆也没有。它可能是混沌的——无所谓发生。它可能存在于回流中,时间和空间越来越紧张,情绪被理智压缩,甚至无力自拔。当然,它也有理由继续,一任情绪的流逝殆尽。这一切,都在事先的预设之外,令我们措手不及。我们已然遭遇它了,接下来所要做的是条件反射似的处置——有多少个体就有多少遭遇,有多少遭遇就有多少现象和可能性,这一点,永远是散文自己说了算。
从变数到定数再到变数,汉语散文经历了长时间的阵痛后开始走向轮回。当代散文曾在某一段时间,一夜之间成为充斥大街小巷城市乡村的庞然大物,而且步调一致,表现出惊人的趋同性。仔细考察,发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虚假繁荣——充其量是话题的不断复制或“横向转移”!
作为一种伟大的表达工具,汉语对我们而言,永远都是亲切生动的陌生。就像自己的家园及某个亲人。即便日日相处,你能说对他究竟有多了解呢?这其实是一个角度的问题。我们永远只能站在自己感官的立场,小孩子一般,用眼睛看用鼻子闻用耳朵听用手触摸……而散文却整个地关怀遮蔽着我们!
现在有一种非常危险的倾向,那就是在追求极大文体界线自由的幌子下,小说和散文玩起了猫抓耗子的游戏——小说真实化,散文虚构化——从细节、话语手段,到背景、情感、事件,终于把虚拟张扬到极致。从一开始,我们都被一种虚拟的游戏规则主宰,阅读这样的散文,自始至终有一种被逼良为娼的不爽,不得不小心从事。真实的不可验证,并不等于我们就得忽视良知——散文的诚实。做一些边缘性写作无疑是有意义的。散文的虚构从来以诚实作为保证。当下汉语散文的走向,其中很重要一点就是必须重提诚实意义写作。
对现象、经验、暗示和一切未来可能的把握,而非简单地对过去的否定、对当下的暧昧、对未来的认同。这一点直接关乎散文写作的态度。准确理解把握现象,须“在场”——灵魂、精神和态度先于感官手段融入,否则流为毫无生气的自然主义或“僵尸写作”。经验写作则上升到了一定高度。但现在,我们很多自称写散文的作家,却不是凭经验写作——没有定力,很容易被干扰、侵害和瓦解。暗示和对一切未来可能的把握,具有相当的难度,技术含量更高。但汉语为设置并且尝试跨越这样的难度提供了可能。暗示无处不在,未来虽不确定却为你而存在。重要的是你在任何时候提笔写作的时候都得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散文里的“我”是“虚构的真实”,是“模糊而又确凿的”,这永远是一个悖论现象。散文作家通过个性化的写作确认身份。但是,散文强调个性化的话语方式和修辞手段,不是炫技,更强调劳作,强调身体与现实直接发生关系。散文写作从来不是畅快的。身体无法成为一张白纸,事实上身体从来不是一张白纸,它一直在“刮掉后又被重画”中。很显然,散文就在这个“刮掉后又被重画”的过程中扮演了某种重要的角色。散文的本质意义不是重建,而是解“构”的,对周围正在发生和影响自己的一切,以切肤地抓扯、针刺、割裂和凌迟——最后获得痛和体验。快乐也是痛。反痛。换个角度思考的结果。“我”不是永远的我,“我”无时不在转换。对于此时此地之“我”的快乐,或许就是彼时彼地之“我”的痛。即便彼时彼地之“我”的快乐还在延续,但对于别人,快乐很可能疼痛化。所以,痛具有恒久的铭记意义。快乐则容易忘却。正如母亲分娩我成就我的身体之快乐容易忘记,而母亲的痛与我的身体始终牵连,一触即疼。
一直想出一本“真正”的散文集。原来搞过一本,还厚实,装帧也干净。但不算“真正”的书。“真正”的书,需成为商品。原来那本集子,出版社补贴了书号费用,印刷的钱是自己掏的,便不能充数。这有点像乡下的农民亲人,一年忙到头,有了收成,拉到市场上,变出票子自是高兴,要是没变成,便怀疑是不是自己那些稻子、包谷、萝卜、青菜的品质出了问题。我对自己的文字一直不抱信心。好在,那些情景自己再熟悉不过,那些文字是自己愿意说的话。好在,一路上有周闻道、周伦佑、黄海、第广龙、傅菲、张生全、周强、宋奔、西门佳公子等一帮“在场主义散文”同仁的鞭策,还有那些虽神交已久却从不曾谋面的刊物编辑,以及星星一样散布于全国各地的作家朋友的鼓励,于是,终于有了搞一本“真正”的散文集的想法。感谢百花文艺出版社的老师们,是他们让我的想法能支撑到现在,并最终得以成为现实。真的谢谢了!
2009年春节于四川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