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位于贵州东部,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自古为水陆交通要冲,有“湘黔咽喉”、“黔东重地”之称。从陆地可深入贵州腹地与云南,直达缅甸,是通往东南亚古驿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水路舞水连接沅江,进入洞庭湖后,顺流而东,可达沿海,若弃舟登岸,向北可至京师。
镇远是国务院第二批公布的“历史文化名城”。有古驿道、古民居、古遗址、古巷道、古墓葬、古码头等古代遗址,历史文化从古代一直延伸到近现代,成为这座城市的生命和灵魂。它青山绿水,曲径通幽,颇似江南园林。那天早晨,我走上镇远城北九曲岗顶的四官殿内,往远处眺望,觉得这里是城里观景的最佳地点。舞阳河将镇远城一分为二,只见河面上的摆渡人摇起了双橹,隐约还看见有人在垂钓,全城四周的老四合院里都燃起了炊烟。回头一看殿内,背后供奉的是战国的四大名将:吴起、廉颇、王翦、李牧。于是我想到正因这四大名将,才会有四官殿这个名字。
四官殿建在九曲岗的悬崖之巅,唯一的小路从大殿底层穿过,经过一道碉楼式的砖石拱门,可以直登石屏山顶。镇远城东、西、南三个城门都是水码头,而四官殿前的北津关却是唯一的陆上关卡。民间传说居心叵测的人进入镇远城,必须先过这四官的“关”,四官殿因此被看作是镇远的守护神,其实镇远守护神不止这战国四将。镇远兴起于元朝初年,从一个军事城堡演变而来,城内武将的遗址比比皆是。中河山东侧有“令公庙”,城东有“吴王洞”,府城头牌街有“邹公祠”,卫城西部有“和公祠”,府城兴隆街还有“苏公馆”……这些大大小小的将军,或是在战争年代保卫过镇远,成为显赫的军事人物,都是镇远的守护神。
镇远又分卫、府两城,均依山势而建。镇远先有卫城,后建府城,这是其军事地位所决定。据记载:从元初置镇远沿边溪招讨司后,镇远成为“滇黔锁钥”的军事重地。到清朝康熙以前,镇远屯兵2220名,咸丰、同治年间,驻军人数多达2万多人。为了保证军需供给,大批商人拥入镇远,仅在1850-1883这30年中,迁入镇远的商业客户就有2062户。商人们带来了汉文化和生产技术,促进了镇远的发展,因此才有“八大会馆”。著名的有江西会馆、福建会馆、秦晋会馆、两湖会馆、两广会馆。会馆里唱戏,每年要唱两个月。福建会馆就是镇上的天后宫,这是一座远离大海的妈祖庙。现存的天后宫,虽带有山地建筑的特点,却又秉承闽南建筑的风格,其大殿内的副窗雕绘异常繁复绮丽,而殿背上的泥塑“二龙抢宝”,更是采用空雕的技艺。宫内有戏台、客房、厨房,而且还有瞻望水运情况的临河眺台。每逢妈祖庙生辰,都要在这里举行大型的庙会,不少福建人前来拜会。
镇远不仅庙宇、宫殿、会馆多,码头也不少。在3.1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曾有过20多个码头,如今仍在使用的有大河关码头、禹门码头、城隍庙码头、天后宫码头、米码头等12座,府城的每条古巷都对应着一个古码头。复兴巷对应的是城隍庙码头,仁寿巷对应的是新码头,四方井巷对应的是古渡口大码头。解放后,老街老巷的名称大多改得新潮时髦,可镇远人仍然依习惯称“头牌”、“二牌”、“三牌”,而城中的地名如镇西关、北津关、周街卡、上北门卡等,也大都带有过去军事重镇的痕迹。
镇远航运业极盛时期,舞水河上停满了往来船只一百多条。船到码头,船工们可以到各个会馆戏楼里听《岳飞传》、《杨家将》,也可以到河坝上对山歌。几经风雨,几经沧桑,镇远的航运业一度衰败,使镇远城陷入了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30年前,镇远还有航运公司,跑船的人都发工资,虽在生死线上奔走,但有自己的生活情趣。每次的出行,都做好了思想准备,按照旧时的船俗,每次船到沅水青浪滩时,都要将从家里带来的糯米粑抛向空中,河滩上几百只老鸦如果将糯米粑都叼去,船就可以平安地返航。那时候,舞水河可以跑40吨大船,过清浪滩特别艰难,于是大船都选定春季。凡跑过长途水路的人都害怕沅水上游的清浪滩。很多船只在这里翻入水中,卷走水手,于是才有寡妇链的故事。从镇远起锚,经玉屏、新晃、芷江、芙蓉楼,进沅水,入洞庭,一路小心翼翼提起那十里长滩,便想起了寡妇链的传说,没有一个不摇头的。镇远通了火车,沅水下游五强溪修了水电站,舞水河不能再跑船了,船卖了,航运公司也解散了,船员们下岗了,拿不到工资了,双眼望着舞水,神情有点专注,有点眷恋,常年划大船的人,心灰意冷地驾着一些小渔船在城下河上悠然地荡着荡着,不再有人提起过去跑船的事,只是我的采访出现,有人才谈及这些往事,谈得最多的是他们引以自豪的青龙洞建筑,堪称镇远一绝。
青龙洞在城东中河山腰宽约80米、长约300米的悬崖地带上,30多座靠崖连洞的建筑依山而立直至山顶。远远望去,这些飞檐翘翼、青瓦红墙的殿阁就像是挂在山崖上的壁画,它与石崖、溶洞、古树、藤萝融为一体,自然天成。它不是一个孤立的建筑群,整座中河山及环山流动的舞阳河都是青龙洞存在的环境空间,岩石、洞穴、远山近水、炊烟、行船都是青龙洞的街景。
青龙洞建筑是镇远古城建筑的精华,它是由青龙洞、紫阳洞、中元洞、万寿宫、祝圣桥等古建筑群组成。因为是顺应山势而建,讲究的是如何计算建筑的支点,每一座建筑都是独具匠心。殿寺贴山的部分,半楼以岩石为楼板,半楼悬空;吕祖殿里底层是吊脚楼,正面是阁楼,后半部干脆就在岩洞中;老君殿的12根立柱,有7根是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而一栋建筑中竟然巧妙地做出三种檐式,而这一切都是依照万寿宫山门石坊上的两块砖雕重现原貌的。
那两块宝贝砖雕,是各长120厘米、宽40厘米,浓缩了青龙洞、万寿宫、中元洞三组古建筑群全景。在“文革”浩劫中,青龙洞也未能幸免,多亏那两块砖雕。其雕刻手法有微雕、圆雕、浅浮雕,算是砖雕艺术中的珍品,遗憾的是修复后的青龙洞加了少量耀眼的玻璃瓦。而原先青灰的瓦面,土红、褚石相间的柱、墙、门窗,白瓷点缀的正脊、翘角,黑地金字的匾额、楹联,与山上的岩洞植物,才是相映成趣的。
在镇远的几天走访中,我发现一个保存完好的老宅——傅家四合院。
住在四方井巷的傅舜德是傅家的第七代传人,当年祖辈从江西一副货郎担挑到镇远定居下来,赚了点钱,转行做桐油生意,后来在大码头边建起了裕盛老行,主要是存放过往货物。祖辈人靠着舞阳河发了家,留下这幢老四合院。祖屋的顶楼至今仍是双层楼板,当年老行里的贵重货物大概就堆放在家中。
老屋从建成至今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傅家历经七代,一直住在这套老四合院里。四合院分前院后院两部分,阳光透过天井洒在老宅的一扇扇工艺精致的花窗上。
傅宅是我们走访的数十个民居中保存得最完好的一家,老宅里的家具多是明清时期购置的,桌子是明朝的,几张太师椅是清朝的,两张矮凳也是清朝的,还有一张清朝的“百子床”。
傅家老宅的这几扇窗子上共有400多个雕花图案,远看窗花的雕刻遵循了传统技法中的对称原则,而每一朵花、每一个动物图案都有细微的差别。镇远的木雕与石雕工艺图案造型不求细腻,线条圆润、浑厚,造型上憨态可掬,而这几扇窗的图案以精细见长,其中受苗族刺绣、挑花等艺术的影响,图案多采用夸张变形的手法。
傅家大门上的几块裙板在“文革”中被毁,神龛也只剩下一副残破的对联,后来傅家请了福建师傅在家中做了一个多月,才将几块裙板恢复。
在复兴巷的入口处,有一堵封火墙,曾是傅家祖辈开办的堆栈,专供商人们存放大宗货物,也算是现代的仓储公司。墙上“裕盛老行”四个大字依稀可辨,可无论是堆栈还是仓储公司都早已成为普通人家的住宅。在离开镇远前,有人告诉我,镇远人十分好客,古巷里老宅大门终日敞开着。对于推门而入的外地人,主人家总会递一张小板凳,端一杯茶,陪你天南海北地聊,绝不会因你的擅自闯入而面露不快,更不会因为门前挂了块“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而借机敛财。
在城西的黄家,神龛上的牌位很耐人寻味,“天地君亲师”的两旁密密麻麻地写着四官大师、文武曲星、福禄财神、灶王府君、观音大士、杨泗将军等牌位。向主人家一一请教,原来镇远人是有神便供,越多越好。
在冲子巷口遇到一家人正在烧香,凑过去一打听,主人家热情地解释关于“金龙王”与“龙王爷”的差别,半天我也没能听懂。仪式也极简单,杀一只鸡,上两炷香,片刻工夫,主人家已经完成。在每条古巷的老井旁,总可以见到香火鼎盛的龙王庙,掌管井水的龙王爷毕竟实用!
在舞阳河东的中河山上住有几十位“神仙”:玉皇大帝、释迦牟尼、太上老君、尧、舜、禹、观音菩萨、财神爷、朱熹、张三丰、十八罗汉、斗姥、吕洞宾等,这些老百姓眼中的神仙们共聚一山,相安无事,不能不说是宗教史上的一个奇观。青龙洞里有观音殿,紫阳洞中有老君堂,张三丰在中元洞里炼丹,民间诸神自由自在。在这三洞里随地摆设香炉都可以,财神爷在青龙洞游玩,杜康在紫阳洞里对酒当歌,王灵官在中元洞里当上“纠察官”。
神仙们杂居一处,无意中透视出镇远人对宗教的态度,但保持一定的距离,实用但又很超脱。据说从前在中元洞里办庙会,会期选取在佛祖的生日夏历四月八日,信徒们要在释迦牟尼像前大办酒宴;每年在紫阳洞里举办“杜康会”,居然在提倡“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眼前祭酒神。而释迦牟尼与朱熹大概只能入乡随俗,对这曾是军事重镇镇远城的商人和市民们的做法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也不能那么坚持原则,只要镇远人过得幸福安康,他们作出点让步也值得。
走访完镇远,我得出一个古怪的观念。中华民族崇拜黄河崇拜龙,黄河孕育出中华民族,塑造出我们民族的性格,龙是我们民族的象征,与水密不可分。镇远本来没有平坦的地方,只是有舞水河从城穿过,可见镇远人多么狂热水。在他们的眼里,有水就有龙,于是选择了这里,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在西南的古镇里,它算是最古老完整的,是古人留下的文明。
镇远历史的富足,文明的悠久,毕竟都是昨天的故事。在当今社会,有人提出要做唐朝人,戴唐朝服饰,构建唐朝社会,追崇唐朝繁荣等等,这不意味着唐朝祖先对于今天的嘲笑吗?中华民族的复兴仅仅这一句话,足足让我们深思。镇远人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镇远,不能用它古老的荣耀聊以自慰,要带入新的文化和年轻的文明,以新的形象展示在世人面前,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