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水在我故乡的山那边，发源于贵州江口县的梵净山南麓，经江口、铜仁、麻阳，在辰溪毛家滩东1.5公里处汇入沅水，全长310公里。这一路走来，锦水两岸居住的全是苗族，物质民俗、精神民俗、人生礼仪、岁时节令、民间游艺、歇后方言等，十分丰富。我从小生活在苗乡，喝锦水长大，耳濡目染过这些风土人情，并且感受很深，至今没有忘记。
小时候每逢端午涨水，父亲总要翻过一座山去锦水河捞鱼，母亲总要我去给父亲送早晚饭。送饭回来，父亲总是将捞到鱼给我捎回家，让母亲惊喜。那时候，锦水在我眼里好大好大，可我不知道它经过多少岁月，有过多少传说，更不知道它的源头在梵净山，那里有八千八百八十八级台阶；不知道它是一条熟透了的河，养育了一个熟透了的民族，在幼小的心里，锦水是多余的，我们的成长不需要它。而对洪涛，面对洪涛中被吞噬的人群与散落的家什，我对锦水充满了仇恨。那时候，锦水河上没有电站和拦河坝，猛涨的洪水一泻千里，气势汹汹，因此那些被冲走的房屋家什没有任何阻挡地漂进了沅水，进了浩瀚的洞庭湖。是外面的先民们发现的这条河，便从长江入洞庭，进沅水，达锦水，溯水而上，找到锦水源头——梵净山。顺着梵净山往下游，游过闵孝河、太平河，一条大河映入眼帘，那就是锦江。它一路蜿蜒到达铜仁，经芦家洞、三眼桥、乌岩、漾头进入我的故乡——湖南苗乡麻阳。
锦江水清澈见底，每年大半时间是宁静的。沿着锦江走，看着这条清清的江水，而没有领受到水的魅力，要想强烈感受锦江水的存在，只有春天的端午水。端午水在这个时间里，吃够苦头也出足风头，因为它是“竿子水”，从崇山峻岭的岩缝里挤出来，将锦江挤得满满的，有壮丽的一面，也有凶猛的一面，要看锦江水的多种面孔，只有看锦江端午水才能体会到。我从小已经体会到它的多面性。春季的强悍，夏季的无奈，秋天的温柔，冬天的平静。
在我的记忆里，1969年正是红海洋的年代，锦水两岸的河柳全红了。本是春天，柳叶应是绿色，可一忽儿红得如猪血。有人说那是灾年的前奏，锦江要涨大洪水，卷走房屋和粮田，竹子长出大米，淹死百姓，锦水两岸有人生蛇伢。那年我才10岁，听大人们摆龙门阵，我虽不明白，可我没有插嘴，心里默默地记着。两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被雷声所惊醒，狂风大作，暴雨猛泻，还夹杂着冰雹，打得瓦楞叮叮当当地响。顿时，我突然记起大人们的龙门阵，难道灾难今夜降临，我倏然听见父亲拿着手电筒出出进进，母亲说溪里不涨水，锦江上游的闷雷响过一阵又一阵，梵净山上一定在下大雨，锦水河一定在涨水。伢儿爸，你早点翻山去看看，锦水河涨大水，你扛架子网占个好地方，多捞一些河鱼回来，多卖些钱给你伢儿买几件热天衣裳穿。父亲很听母亲的话，扛上架子网去爬山。听父亲去锦水河捞鱼，我再也睡不着了，蹑手蹑脚地跟着父亲屁股后面走。这时的雨小了，天刚蒙蒙亮，半个小时翻上山，远远看去，锦水河白茫茫一片。两岸的火把一股股地烧着，一个个手电光如流星一样地摇曳着，有男女声音号叫，喊爹叫娘。一阵过后，父亲将架子网埋进深深的回湾里。这时天已大亮，我看见父亲拉起第一网就捞到一条大鱼，兴奋得鼓了掌。父亲听见掌声，转脸一看是我，也高兴得喊我过去。我走进那个河湾，只见河面上卷起千层浪，浪涛越来越高。雨还在下，雷还在鸣，奔涌的河面上散落有屋柱屋架，有猪牛羊鸭，有坛坛罐罐，也有几具尸体。我惊悸地问父亲，河柳红真是灾年？父亲说不是灾年哪有红河柳？我又问梵净山哪来那么多水，父亲说梵净山在云贵高原，属武陵山脉，有千山万沟，有千溪万泉，天上落下的雨全流进这个小锦江，你说这锦江能容千山万沟千溪万泉的水么？中午时分，我亲眼目睹一只渡船被洪水卷入河底，船上40多个人的生命化为泡影，于是立刻传来哭爹叫娘的悲恸欲绝声：爹——，你在哪里？娘——，你在哪里？
这如海啸来临，如山崩地裂，如火山爆发，如万山失火，浑身一阵紧张，害怕锦水的强悍与威力。常说水火无情，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急流浩荡，两岸震颤，疯狂地卷走了房屋和牲畜，还有苦难的人民。那时候我还小，并非觉得它是可掬可捧的山泉水，它如一头无比巨大的猛兽，张开带血的大嘴，吞噬着想要吞的东西。接着有人传话，锦和古城进水了，县城高村进水了，同样冲走了许多房屋，也冲走了许多人。第三天，洪水退了，强烈的太阳开始暴晒了，锦水两岸被冲得千孔万疮，没有一丘好田，没有一处好岸，渣滓淤泥在太阳的暴晒下，散发出一股股难以捂鼻的臭味，如腐猪烂狗，死蛇臭鼠。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锦水的凶猛，也是第一次感到灾年的灾难。未过多久，河对岸有一户人家生下一个蛇伢，河对岸山上竹子长出竹米，锦和二中一个女生突然变成了男生，一队队红卫兵人马砸烂了锦和古城的很多名胜古迹……
那年的的确确是个灾年，我在灾年里辍学，父亲说这年头读书有啥用。如今想来那时多么可笑，父亲说读书没有用自己就不读了，跟着生产队大人上山下地干活，累得腰酸腿痛时，还在想着锦水的那场喧啸，当初想没有锦水多好！
好多年后，我长大了，有了文化，并且研究起锦水文化来。生活在锦水河边的苗家人，有自己的习俗与民风。食俗除吃大米饭外，还有蒿菜粑、香花生、董董糕、米豆腐、咸面、绿豆面、擂钵菜、桐叶粑、酸菜蒿、豆子糍粑、晒酱、火烧辣椒等，这里的人爱吃酸，一餐不吃酸，三日打踉跚；生婴习俗也特别，怀孕三月三，腿懒手又酸，只想甜和酸。婴儿生下后要娘屋人孕后补本，婴儿生下后要捆手。紧接是新爹报喜、吃三朝饭、贺大三朝、外公取名等，使小孩富贵长命，易养成人；求子也急切，孔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宗接代是他们的追求。积谷防饥，养子防老。生女无男的家庭，便架阴桥和阳桥，化解凶煞，打分路碑和寄拜；为老人祝寿也有规矩，年龄要满60周岁，双亲不在世，要有第三代孙子孙女才能“做生日”；新建房屋、竖屋上梁，养殖狩猎，红白喜事，民间丧葬，过年迎春，民间禁忌，戏曲、棋艺、掌故等极其宝贵，能为我们了解过去，研究人文历史，考察社会背景发挥作用，让锦水民俗文化再放光芒。回忆这些风土人情，使我对锦水河产生感情。所有这些民俗文化，是锦水河带来的，我要张开双臂拥抱锦水河！
从少年时的憎恨到中年时的喜欢，这是一个认识的过程，懂得了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的道理。一方山水养一方人，没有锦水的存在，哪有锦水两岸百姓的存在？没有锦水的蜿蜒，哪有铜仁和“铜仁十二景”？哪有千年古镇锦和与“锦和五景”及县城高村和“高村九景”？在这些景物身上皆写满了最美丽的传说与人文历史。没有锦水，就没有这一切，没有锦水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