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伟
与魏锦先生相识，是五年前的事情。2004年冬天，魏锦先生的第二本散文集《走向冰川》出版，我应邀为这本书写了一些评论文字，由此与时任宁夏吴忠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的魏锦先生相识。五年间，魏先生调任了两个领导岗位，散文创作不仅没有间断，反倒是联翩而来。我不太知道工作岗位的调动对他的内心世界是否产生了些许的影响，但是，他的散文创作正在进入一个新的天地，却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当我认真而细致地阅读过他近年出版的两本散文集《梦萦乡河》和《让鞭子从风中抽过》之后，这种感觉便更加强烈。
阅读魏锦先生的散文近作，首先打动我的是他用一枝多彩多情之笔，真实而生动地描绘出一幅幅个人成长的生活图卷，而这貌似普通的图卷又确确实实折射着时代的风云和历史的暗影。我们可以把魏锦这一代人笼统地称之为共和国的“同龄人”（魏锦是1952年生人）。作为与年轻的共和国一同成长的中国青年，他们的身上自然打上了20世纪下半期岁月的特殊印记。那个年代所具有的理想、奋斗、苦难、挫折、物质的匮乏和精神的渴望，所有的这一切，既构成了魏锦这一代人生活和生命的底色，也构成了如今写作状态下无尽的怀念。是的，伴随着共和国一起长大的魏锦这一代人自小就吃过许多苦，走上工作岗位之后，又长时期生活于低水平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环境当中。然而，当回首往事，我们又何曾见到他在文章里哭天抢地、怨恨不休？事实上，当隔着漫长的人生岁月来回望过去的一切人事风华时，漾动在作者心里的更多的是一种浓浓的爱意和眷恋的温情。于是，无论是《村边的一条小溪》，还是《农家小院即景》；无论是《灯盏》，还是《蜜转转》，虽然叙述的多是作者少年时代的乡村景象、人生故事，扑面而来的却全然是如童谣般的玲珑剔透情怀。有了这情怀，那时乡村的鸡、狗、猫、驴，那时乡村的老牛车、灯影戏、夜幕下的书场，剥麻的辛苦和淌水时的担惊受怕，便都有了由于事涉遥远而自然产生的诗和美的情味。这不能不使人想起瓦尔特·本雅明的一句话：“逝去的光阴使琐事变成金子。”毋庸讳言，虽然自小成长于理想主义情怀弥漫的时代，虽然这一代人不愿也不喜欢夸大曾经的苦难和伤痛，但是，作为一个始终秉承着社会责任感和忧国忧民情怀的作家，在诉说过去的时候，魏锦先生还是情不自禁地书写了一些记忆中的历史暗影。《井绳悠悠》以感伤的笔墨记载着一个屈死的灵魂；《沙蒿林甘草秧》以哀婉的笔调诉说着在禁欲主义年代里，一对青年男女痛彻肺腑的不幸爱情；而在《为老校长哀》一文中，“文化大革命”岁月的暴虐之气，在事隔四十多年后，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中国知识分子从来都是如此，他的内心深处永远涌动着的是充满正义感和眷顾天下苍生的情愫。这种情愫，一方面内化为知识分子对崇高的道德感的永不停止的追求；另一方面，“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又使得知识分子在拥有了可以发言和可以作为的现实条件后，他们总是希望以坚实而有力的行动，实现“铁肩担道义”的天然责任。我读魏锦先生的作品，自始至终不会忘记，他是一个有着长期的政治实践经验的散文家。应该说，他的从政经历和官员身份，给他的散文创作带来了特殊的描写领域和颇为动人的艺术感染力量。收在《让鞭子从风中抽过》一书中的《信访故事》，是我颇喜欢的一组文章（凡12篇）。我格外看重这组文章，不仅在于作者不加修饰地描写了一般人不很熟悉的老百姓的信访生活，更重要的是，这组文章典型地体现了一个有着强大的知识分子精神气质的官员，在现实的困扰当中，如何从敢于行动、敢于负责到逐渐发现问题、升华思想的情感历程。这是一份社会转型时期中国社会矛盾的真实记录，也是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读书人面对现实的心灵写真。白居易曾经有言：“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提倡的就是文学应该义无反顾地关注社会现实，积极地为天下百姓“鼓与呼”的现实主义战斗精神。我观魏锦先生的《信访故事》，会自然地想到千年之前白居易的那些既遥远而又使人感到亲切的艺术提倡。身体里流淌着知识分子的特殊血液，便是观风景、看山水也别有一番风味。魏锦先生的近作中，有两组游记体文章，一为《地球那边的色彩》，二是《美洲十日》。二组文章分别记叙了作者访问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美国的见闻与思索。与那些只注重猎奇和记录西方世界的社会表象的域外游记相比，魏锦的这两组游记显现了相当动人的思想的力量：作者总是在对异域生活的描述当中，发现着足资借鉴的“他山之石”。无论是社会整体面貌的呈现，还是他国人民文明程度的优美展示，作者皆触景生情，浮想联翩。其旨归，是呼唤祖国的强大和民族的新生。于是，寻常的日月花草当中，便有了些沉思的气质和沉甸甸分量。
阅读魏锦先生的散文近作，当然会被他的强烈的拥抱现实、干预生活的热情和勇气所打动：他的那些书写历史、描绘当下的篇章不仅启人心智，也催人思索。然而，一个优秀的散文写作者不仅仅会描绘历史与现实的风雨雷电、洪波巨浪，从某种程度上说，对于人生岁月当中的“小”的关注，恰恰构成了散文最为独特而又迷人的魅力所在。我们当然对“风云气”感兴趣，但是，谁又能够理直气壮地说，“儿女情”不能折射时代的强光与岁月的色彩呢？我读魏锦散文，经常迷恋于他的那些情感率真、心灵敞开的书写亲情、友情、爱情的文章，我在这些文章背后，发现和看到的是一个可爱可亲近的写作者形象。魏锦已经不止一次地在文章中回忆过自己的父亲、母亲，但收在《梦萦乡河》和《让鞭子从风中抽过》两本书中的《怀念父亲》《父亲的毛衣》《母亲的眼神》等篇章，依然写得情真意切，动人心弦。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生身父母，父亲母亲是我们最初的老师——他们早早地把精神性格遗传给了孩子，更是我们一生的精神陪伴者。我们获得了人生的荣耀，父亲母亲未必能够享得些许的荣光。然而，一旦我们有了委屈、不幸甚至灾难，第一时间出现在眼前的，却总是我们那经历过不知多少磨难的双亲！所以老舍才会说：“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二十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人，即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我的母亲》）魏锦描写双亲，着眼点也偏重于父亲母亲对自己的精神性格的深刻影响与塑造，在对父亲的精神性格的剖析之中，实际上既寄托着对父亲的深沉怀念，也表达着对魏氏精神血统（所谓“门风”）的自豪与欣赏之情。而他那篇《母亲的眼神》一文，是让人读后肝肠寸断的至情文章。当读者们读到母亲那内疚而担忧的眼神时，很难不让泪水打湿自己伤心的脸庞。我们不禁要问：我们到底有多少力量可以让天下的母亲们不再为儿女们担惊受怕？也许，我们终其一生都难以做到。我们唯一能够做到的，是让悔恨的泪水永远载着我们的思念与感恩。除却描写亲情的文章，魏锦其他一些描写人生情感的文章同样感人。《我的吊车师傅》和《我的漂亮师傅》，写了两位性格迥异的师傅的人生遭际，在对年轻时代的回顾中，重现着艰难岁月之中俊美的人格和淳朴的友情；《老韩》和《我的县长老哥》两篇文章，一写极“左”年代一偷着做油饼生意的小商人的生活情状，于不胜伤感中寄托怀念之情；另一篇则以激赏的笔墨描写一个退休十载的老县长的快乐生活，在对老县长“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晚年生活的赞叹中，表达着对于权力的新的认识。是的，魏锦的所有文章，总是带着岁月所提供的沧桑之感，也总是闪耀着人类生活本身所提供的质朴而温暖的光芒。他从西北大地深处起来，穿越时代的风沙，也历经时间的磨砺。古人云“穷而后工”，或云“赋到沧桑句便工”。天地与人间已经奉献了如许的波澜与风华，相信孜孜以求的写作者魏锦，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为我们提供更加甜美的文学佳酿。
2009年7月27日
“作者简介”郎伟，1962年生，回族。199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为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已出版文学评论著作3部：《人类重要文学命题》《负重的文学》《写作是为时代作证》。在《文艺理论与批评》《小说评论》《小说选刊》《民族文学》《上海文学》《朔方》《光明日报》《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上发表文学评论、散文近百篇。所创作的文学评论作品曾获全国第八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宁夏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论文一等奖和宁夏文学艺术作品评奖文学评论一等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