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南方赶来,抵达约会,也抵达我意念中的境地。列车载来了南方潮湿而温和的性情,这些性情组成了你的城市,而它们却在大海之滨将南方抽象而美丽的夜晚运走。我从幌子下面找到了你,你的脸色已恢复了夜晚的神秘,它正是所有爱情的综合,人类数千年来的悲欢和冷暖都镌刻在了它的每个层面,我相信那些深及肌骨的爱恨,正要通过它向我陈述着你。但手机的数字和夜的僻远处的声音是一场误会,我从硬币坚挺的光晕里排列出了夜晚所有的概念和理会。硬币混进了公话超市的腰包,意味着一切物质和心灵的对象都无法获得回答。我回到性灵世界,那里已无一草一木,也没有任何灵感显示你到来的消息。窗上的蒸汽已成为水帘,空气中的尘粒已成为霜块,日光灯的光线凝固在光的声色里。它们是寒冷的意象,又一次构成了潮湿的灵魂。我们终究还是擦肩而过,并使所有的山水和灵肉忧伤。你带着黑暗,揣着远方城市的荒诞,重新回归了它们,重新在某个网吧的某个隐秘的角落,找寻着所有元素的字迹。而有声的苦难,正与无声的福祉再次背离。
就让我如此抵达性灵世界的极限吧,呼我回来的,必定又是遥远,必定是难过之极的诗歌,必定是无助的风和无序的夜之万物,也必定是你,你是舞者,也是我再生之时必定首先回应的人。夜,呵夜——这极限之外的极限,滤清了尘世纷扰,拢集了在世万千的爱恨,我已抵达,并以抵达的方式获得了精神上的你,也获得了存在,那神性的存在啊。
2006年1月3日
约会
那天,并不特别,却也不是平常之极乃至平庸之至。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在宁波的约会被阴冷的天气、冰冷的雨水和灰暗的城市包裹着,似乎预示着这次约会本身如果不是不得已,就是根本就不该成为约会,甚至约会本身实在是一个误会,一个并不悲壮只有可怜成分的失败了。但我还是赴约而去了。在如今这世道,能够约会,至少证明自己还没被快餐主义下的泡沫或便捷恋情击倒,自己至少还有足够的心灵力量和能耐与功利的现实对峙。没有晕车,没有郁闷,在城市艾滋病患者眼神一样的灯光,在黄昏还没完全莅临时就将城市点镀了一层金粉银屑的时候,我穿着臃肿衣物的清瘦身体再次降落到宁波这个红灯频繁得接近自恋、冬雨如前列腺患者撒下的夜尿、各种软硬香臭混杂的城市。
约会总是充满好奇和魅力的,因为肉体,因为即使是短暂却也肌肤温润、言语温存的情形。谁能抵拒肉体的味道?那种如同从饥饿里提炼出粮食的芬芳、从荒芜中过滤出果实的气息的感觉,大概是任何一个饮食男女都无法摆脱的。我们的烟火人间,就这样把我们诱惑,拷打,锤炼,然后让我们厌倦,烦躁,无聊,之后又让我们心生悔恨,捶胸跺脚,在内疚之中再次回到灵魂和肉体已经不大相干的现实世界里,流汗,喘气,发狂,陶醉,清醒又迷醉,在迷醉中迷惘,进入新一轮的厌烦和反悔之中。很多话是不得不说的,说了也不会后悔,即使是发的誓言以后难以兑现,即使咬着舌头喊出的“你是我的宝贝,你是我的前世的眼泪,未来的未来你他妈的将是我的累赘”的癫狂之言,也权当是疯癫之徒的疯癫之语,怎么能放在心里,让它们成为生活的负荷呢?当世界成为垃圾场,语言垃圾就算不了什么;当世界不再需要真诚或爱情,谎言就名正言顺地成为话语的权利;当世界的骨子里已严重缺钙,灵魂的深处已没有人的味道,那些极有文化的骗局与极有美感的堕落,也不仅仅局限于情场。我们没有法子改变这些事实,尽管我们兴致勃勃地争论不休。
约会的另外一个节目是吃饭。中国人若不上桌子吃饭喝酒,就不算做官,做买卖,做交易,做知识文化,做君子做小人,当然,也不能算是在谈情说爱了。上得了台面,那自然就有台阶可下,也就有了后路。能在酒桌饭局中嘻嘻哈哈,真真假假,方可成事,至少在礼节上不输给他人。这精深的饭局文化,也就成了咱们饮食文化体系中最为重要的一类,学个一、二分,问题不大,但要学到家,运用得恰到好处,却也不是我这等爽直之人能做到的,能和人简简单单在某饭店的桌面上吃一顿,也就是了不起的事了。而这次约会,也仅属于粗茶淡饭那一类的饭局了,不是谦虚(我向来厌恶咱们中国人的谦虚文化),事实就是如此。在宁波火车南站外一条并不繁华的街道旁边,我们找到了一家川菜饭馆。尽管异乡的川菜已经不地道不正宗了,但至少比东部沿海一带的菜肴好吃得多。四十多块钱的一顿饭,小小的丰盛,吃得还是满足,关键是约会需要这个,在前面已提及的,就像做官,倘若没有油腻皮肤、河马阔嘴、橡胶肚皮、碾石屁股、大象腿脚、獾猪脖子、碗口粗的肚脐眼,不做势利小人、奴才和心肝漆黑之人,不隔三差五的大吃大喝,不刮净民脂民膏等等,你是成不了官的。当高校内的所谓知识分子也崇拜官僚、迷恋官场、追逐名利、巴结小人,铺天盖地的都是官“文化”,就不足为怪了。所以,约会吃点美味,其实是很小很不值得提及的事,充其量是两个人情感的黏合,尴尬时的一次调剂,或者是一次无聊之中的无聊之举,只为饱满肚腹而已了。
逛街是约会的重要形式。幸好我们都没有购买欲,两个人都只是走走,看看,说说这个城市建筑和居民品行的优劣,在市中心的商店里莫名其妙地走了一通,并在天一广场简单地逛了逛,时间就去了不少。城市就是建筑给毫无新异的人居住的,摆弄给毫无朝气的人看的,然后让富裕但不幸福的人们享受,最后在夜晚的黑暗里回到现实,十分真实地沉睡下去。城市的美丽在夜晚,但这美丽显然是俗气十足和极具审美疲劳的,而绝大部分人却需要这些美,在对城市的品评和好恶中度过一生,即使是短暂的停留或租住。但城市所包含的东西,一定有一种叫神秘和博大的东西,物质男女和历史的很大一部分,都诞生和繁衍于城市。城市是一头母猪,尽管丑陋不堪,但活力无限;城市也是一头大象,尽管肮脏无比,但谁能否认那庞然大物的能耐?至于像我们这样因为约会而在城市里东走走,西瞅瞅,多半是属于文学上的那点心境和感受了,马路与楼房,依然安之若素,与我们没有丝毫关系。它们是见证,却在事过境迁之后与人与事都陌生之至;我们的脚印留在它们的胸上,但只需一场雨,一阵风,或者只需要我们的背影消失于街道尽头夜色深处,就什么也没有了,马路还是马路,斑马线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刺目。
一座城市,有时就像一座图书馆,在作为文化文明的象征的强光内层,充斥着脆弱、虚假和自卑。
一堆堆黑云从东海那边涌上城市上空,天黑前的那场雨,看来仅仅是个开始。
我说:“明天是晴天,太阳大大的。”
情人总是不信,说这种天气不继续下雨就算不错了。也许是为这种污浊的东海一样的天气所憋闷着,睡觉时我们紧紧相拥抱,接近窒息的那种感受真切无比。可我整个一宿都没感觉到温暖,而且始终处于半失眠的状态。那是后话。
回到住处,街道、巷子和全部的民宅似乎都逃匿了,脱离了这个城市,剩下一只总爱在城市的空洞里隐居者一样阴暗的猫,而且是一只相当苍老的猫,毛色白而不纯,也不洁净。然后是黑暗,散发着东部那点腥臊味道和水泥味道的气息,夹杂着一群民工的呼噜和汗臭,以及房东偶尔从狭窄的嗓子里逼出来的口痰,或者隔壁住户猛然间极端愤怒的咕哝。厕所很远,我不得不顶着潮湿的夜色和寒冷到那座公共厕所方便,在解开裤子释放热量的时候,身子禁不住一阵阵地哆嗦。然后,我们坐在红酒一样的灯光下面,说着很轻松的话,轻轻或淡然地笑几声,互相对视几眼,然后百无聊赖起来,便又彼此瞅瞅,瞅的对方都觉得更加无聊的时候,便拿墙壁来看,墙壁很白,但因为白,才让人看见那些肮脏的岁月的沉积物,那是上帝和某些天才随意的杰作,美术的,建筑的,音乐的,文学的,盗贼的,妓女的,流浪汉的,知识分子的,忘恩负义者的,罪犯的,梦幻的,意识流的,遥远的,史前的,以及未来的……全部的智慧。墙壁就这么被我诠释彻底,眼睛却塞满了浑浊的夜色和灯光,但睡意还在意识之外,我们继续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往嘴里填零食,再吐出,说说零食的营养和坏处,然后又无话可说,只得扭扭身子,将板凳弄出响声,两人又开始注意起对方来,脸上的皮肉扯了扯,眼里溢出一丝暖意来,然后再说些比天下的废物们还可怜的废话。突然,情人拿起一本书,念着一些古老的诗歌,就是有平仄和音律的诗歌,徜徉在线装书籍和总爱被国人自恋地称为博大精深的文化堡垒之中,它们让眼前这个人突然诗意起来,文绉绉起来,脆弱起来,古典文学起来,知识阶级起来,当然,是附庸风雅起来,本质就是在嗓子发出声的时候被暴露的。但情人不是小人,小心翼翼地说要读个爽快,然后就爽快万分地读起来,声音古怪,但有力,有生机。突然间,又说不读了,就立即不读了,啪地将那书扔到墙角落,大骂文人都是他娘的变态狂。变态的不是诗人,而是无法正视自己的情态和性情,要跟着潮流、时尚乱拍乱蹦的人。诗歌没了,意境也就泯灭了。于是,我们只能将渴望,将约会最本质的行为安排在了肉体上,柔软的,芬芳的,年轻的,匀称的肉体,便在一系列恰到好处的交谈之后,成了最后的美味,也许,我们的诗歌,以及我们未来疯狂而忧伤的记忆,就是以肉体作为基点的。我想起我以前说过的那句话:“性,乃爱情之母!”性的本质呈现,当然就是肉体。只是在这个夜晚,我把性演绎得比较优雅,力求获得美,让以后的自己不至于过度的感伤,在过度庸俗和势利的尘世里无望地活着……
早上九点多一点,我就起床了,而且决定马上回去。
太阳很不情愿地从云层中露出大病初愈般的脸来。我并没为自己的预言准确而高兴。阳光开始将这个中等的城市伪装起来,人们似乎都兴高采烈起来,所有冷漠的脸都生动起来,嘴里嘣出的,也不完全是往日的鬼话了。但在阳光下面,我感到更加彻骨的寒冷,在北站购票的时候,我一直在问自己:我何苦要来这么一遭呢?
是啊,何苦呢?
但那一次停滞在身后这座半繁华半凋敝的城市里的约会,在冬天的阳光里,也应该获得温暖,获得即使是自己编辑和制作的那一点点却是弥足珍贵的诗意了吧?
今天,依旧阳光灿烂。约会的余温和一些遗憾也延续到了今天,那我们的情意是否也会随着这一窗一街一城一海的阳光而不断地延续下去呢?